敬 啟者:
有的時候,我覺得這一切很像瓶中信。
雖然是獨白,但是,自言自語總是有個對象。我會想像遠方會有某個人,遠遠的,像是能夠聆聽一切一樣的聽見我的呢喃。
有的宗教信仰認為那是上帝,有人說是佛陀,追蹤師相信的是移動在萬物之中的靈;那我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其實很清楚。
我在這裡每天每天所經歷的一切,說出口的每句話語,只是想要讓她聽見。
妳好嗎?
不管此刻坐在這些文字面前的你是誰;你好,這是我的瓶中信。
踏上四國遍路第十二天,我走在漫長的海岸線上,遍路上的第二段旅途:修行的道場高知。
從發心的道場德島最後一間寺院藥王寺,走到修行的道場高知第一間寺院最御崎寺,根據黃本遍路地圖的資訊,這兩個寺院相隔75公里,要走兩到三天才會到。
我前天早上從藥王寺出發,昨天早上才正式進入高知,今天早上,我被天光驚醒,從整夜大風獵獵作響,甚至壓沉帳棚幾度把我弄醒的睡眠狀態中彈跳起來,拿起相機就往外衝。
在堤防上奔跑,
找到了穿過堤防的樓梯,越過去,璀璨金黃的日輪虛懸海面,朝陽方出,美得令人落淚的光之路從海平線那頭鋪展開來,像是可以一直一直往前走到世界的盡頭。
面朝大海深深呼吸,我開始覺得,今天會是很棒很棒的一天。
收拾完帳棚,喝掉昨夜用保溫瓶悶煮的粥,打包好行李,帶著輕鬆慵懶的心情上路。
算算距離,今天大概剛好可以走到第二十四番最御崎寺之前的地方紮營,這麼一來,明天一早可以參拜最御崎寺,正式開始高知的寺院巡禮。從地圖上的距離來判斷,這會是可以輕鬆悠閒慢慢走的一天。
離開收留我一整夜的堤防,趁著天光大好,我拍了幾張行走的自拍照,
才告別了堤防,往前走去。
這一天的陽光很曬,我很快的就撐起了傘,抵擋肆無忌憚的東海岸陽光。
這感覺莫名的熟悉,像是回到了我居住的花蓮一樣,早上的陽光熱烈直接,毫不遮掩。
雖然昨夜睡得不怎麼好,夜裡幾度因為雙手持續發麻刺痛輾轉反側,但不知為何,今天睡醒上路之後,
這些不適都變得像是不存在似的,只有偶爾才會有一點點感覺。
早上十點半,夫婦岩在望。
我選擇先在對面一間看起來就叫做「夫婦岩」的食堂停下來用餐。
時間很早,食堂才剛開門準備,
店裡的古老暖爐還沒點起來,
店主忙進忙出的,用帶點抱歉的語氣跟我說了些話,遞給我菜單。
因著這一天奇妙的好心情,我決定試著做些跟過去不一樣選擇,我拿著菜單,隨手指了一個我看不懂的日文餐點。
這天午餐,我第一次吃到了炸沙丁魚丼。
離食堂不到100公尺,
就是海岸線上的景點夫婦岩;
這是一個海蝕地形,兩顆距離相近的像是小山一樣的岩石,中間被繫上了像是神社在使用的繩子;
同樣居住在海島國家,海蝕地形也算是我在台灣司空見慣的風景,駐足了片刻,才又繼續往前走。
這一天的天氣很好,海岸線很好,陽光、風、溫度,一切都很好,漫長的海岸線行進,踏足的每一步都是風景。
一切的一切都很好,除了走了又走,走了又走還是看不到盡頭之外。
然而心情影響狀態,同樣是看起來漫長永無止盡的道路,撇除沒睡好導致的疲倦感不說,心情上,我始終保持在一種奇妙的愉悅感裡。在這種狀態下,看出去的世界都變得異常的美麗,怎麼看都不會厭煩。
但這狀態實在不持久,畢竟昨晚沒睡好,一早就上路真的太疲憊,我很快的找到了一個建築物的陰影處,讓自己坐下來靠著牆倚著背包,拉下帽子遮住眼睛小睡了一場。
陽光西偏,日影移轉,本來微涼的體感逐漸被晒暖,感覺很短,但實際上我睡過去了一個多小時,時間已經到了下午一點。
起身,繼續往南。
睡醒之後,發現往前走一小段就有休憩所.... |
前往最御崎寺的路上,除了幾個跟空海大師有關的景點之外,也有幾個像是夫婦岩這樣的海岸景觀點,多半時候我會饒有興致的走走逛逛,駐足拍照,
享受大好天氣與悠閒的心情,
偶爾我會慵懶的連相機也不拿出來,就只是走過,看過,放任一切流過。
晾曬著大片魚網的椎名漁港、
點個頭打個招呼就錯身而過的,逆打的遍路者、
慰靈碑、
日沖海岸、
丸山海岸、
高岡、
海洋深層水風呂、
開滿黃色小花的杉尾神社、
青年大師像、
亂礁遊步道、
宝戶岬、
御廚人窟......
我花了不少時間慢慢的走看亂礁遊步道,
一個一個告示牌的慢慢閱讀,
細細的看著這邊的地質風景,
空曠無人的海岸,
只有一個個解說告示牌孤立在步道旁,
這兒算得上是日本國境內相當偏遠的地方,這些遊憩告示,不知道一年會有多少人看到?
在這段海岸步道行走的感覺,有時竟然跟以前在馬祖東引島旅行的感覺重疊起來。
天光大好,反正不趕路,有的是時間。不過雖然如此,路過海洋深層水風呂的時候,我還是覺得大白天就在泡澡實在太頹廢了,加上時間看起來似乎能夠趕得上最御崎寺的參拜,就沒有走進去泡了。
抵達空海大師修行的天然洞窟御廚人窟時,洞窟的入口已經拉起封鎖不讓人進入,
仔細看還可以看到石碑旁邊堆積著落石,我拍了幾張照片,小小休息之後,才繼續往前走。
下午三點半,似乎是因為放下背包休息了一段時間的緣故,背起背包覺得非常慵懶,
雖然繼續前進,但是已經開始一路尋找適合紮營的地點,想著要是今天趕不上參拜,就先找個好地方紮營早點睡好睡飽,明早再參拜好了。
結果,下午四點左右,我就抵達了通往最御崎寺的登山口。
從登山口的指示路牌發現,如果走登山遍路道,距離只剩下短短的695公尺,而不是在車道上看見的好幾公里。
本來已經懶懶的在考慮要不要早早紮營的我一下子就心動了起來,695公尺,就算加計爬坡,怎麼算也應該是一小時以內可以抵達的距離,拼一下說不定就可以今天完成參拜,然後晚上就能夠移動到下一番寺院去紮營。
我沒有考慮太久,就決定這麼做了。
前往最御崎寺的最後一段山徑有點陡,
一夜建立的岩屋、
捻岩
這些空海大師相關的景點都藏在這條路上,有個涼亭看起來很好紮營,
我考慮了一下把行李丟在這兒上山參拜之後再回來的可能性,但很快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一路往上,遍路道是幾天不見結結實實的爬坡,
全程都是修砌良好的石階步道,
抓好移動速度,邊走邊看風景,並不算難走。
下午四點十八分,我踏入了最御崎寺的山門。
出發之前跟朋友思誠打開地圖討論時,或者上路之後在網路上拜讀神人勇全的遍路筆記,跟網友交流訊息的時候,對於從德島到高知最御崎寺這段長達七十幾公里的路程,多半留下了漫長、難熬、很容易想要放棄之類的評語。
也因此,從藥王寺離開的時候,我就打定了主意,不求怎麼樣儘快的來到這裡;雖然從二十三番參拜完那一天算起,我其實走了三天才到二十四番最御崎寺,但這段旅途我總是專注在過程之中:溫泉、日出、夕陽、夜晚的星光、晨間的浪,行走在這條路上的每個片刻,都無法重來,如此珍貴,幾乎是一晃眼,就流逝過去了。
說不定就是因為如此,最後我抵達了,才會像是沒有耗費什麼氣力似的。
走入最御崎寺找了張長椅卸下背包休息,拿出幾天沒有拿出來的參拜白衣、納經軸出來;在本堂前誦經,
在大師堂展開手冊,一字一句,讓心經的話語穿過唇舌,擲下硬幣,問候神祇像是問候旅途上遇見的人們,
最後走入納經所,展開卷軸讓僧侶蓋下朱印,書寫文字。
我在儀式般的參拜流程裡一點一點的感覺到了些什麼,這裡既是寺院,但同時也是旅途。或者更明白一點的說:四國遍路從來都只是一條路,而不僅僅是八十八個點,這條路上的每個部分,都是一樣的,寺院並不比溫泉珍貴,涼亭也同樣意義非凡。
翻看地圖資料,我決定散步到遠方山下的城鎮去,尋覓晚餐,順便尋覓今晚的紮營點,如果有力氣,說不定真的可以直接走到下一番寺院紮營。
我想,這是一個好的選擇。
我決定選擇後者。
璀璨的光之旭日,
不得不說,何其有幸。
何其有幸,遇見這些此時此刻,讓世界透過風景穿過我。
走繞了一圈,找到一條熱鬧的夜生活小街,每一間店看起來都價位非凡,好不容易找了一家看起來名字普通一點的,結果是家賣生魚片壽司的店;我用破爛的語言組合問出:「have any 丼?」
果然沒有人可以理解,最後用比手畫腳加上殘破英文,才搞清楚這邊只有賣生食,沒有丼飯類的熟食。但老闆很熱情的拿紙筆畫了地圖,告訴我小鎮上哪兒可能會有我要找的食堂。
吃飽喝足,謝別老闆,
我信步前往在城鎮一隅的津照寺,
夜裡寺院非常寧靜,但整個繞過一圈之後,發現紮營首選地點的停車場位置坐落在巷弄的住家對面,空間小小的,跟社區的生活空間重疊在一起,感覺不太適合紮營。
我信步前往在城鎮一隅的津照寺,
夜裡寺院非常寧靜,但整個繞過一圈之後,發現紮營首選地點的停車場位置坐落在巷弄的住家對面,空間小小的,跟社區的生活空間重疊在一起,感覺不太適合紮營。
津照寺內也沒什麼空間,本堂在高高的階梯上方,實在不想爬上去看。天空陰沈多雲,夜裡說不定會下雨,雖然帳棚可以擋雨,但還是不太願意紮營在露天的場所,畢竟早上起床要收拾潮溼的帳棚是非常麻煩的事。
最後我幾番猶豫之後,挑選了進門納經所前方與大師堂之間的走廊空地。
最後我幾番猶豫之後,挑選了進門納經所前方與大師堂之間的走廊空地。
晚上八點十分,紮營完成。
津照寺位在小鎮之間,離花巷很近,所以一直可以聽見遠遠的傳來唱歌的聲音。紮營之後我用納經所前面的燈光打字,借用插座充電;大約整理筆記到九點半左右,有一對男女的說說笑笑聲的逐漸靠近寺院,然後嘎然而止。
一會兒之後女生小小聲的說了些什麼,男生走進來,是僧侶,面帶不悅,打過招呼之後他先指著插頭說「No」,接下來是一連串的雞同鴨講,大致上意思好像是這裡不能睡,我試著用英文溝通了好一會兒,最後他只不斷用力重複說:nihongo!
雖然聽不懂,但從對方的態度跟口氣感覺起來,我大概也知道是拒絕讓我紮營在這裡的意思。我放棄溝通,比了帳棚說Then I go outside。
他點了點頭,轉身走入房舍內。
我用最短的時間收拾完帳棚睡袋睡墊,簡單打包塞進背包裡,晃了一圈,在港口漁市場大樓旁邊堤防的角落空地,找了個點重新展開帳棚紮營,一個小時前還在感謝寺院裡沒有風,現在又來到都是風的港口,還好這裡的堤防很高,比昨天的風小很多,只是不知道漁市場是不是半夜開始工作,希望紮營在這個位置不會妨礙到工作人員的作業。
搭好帳棚入內休息,嘗試著用手機翻譯拼寫出剛剛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才搞懂他反覆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日本語(ni hon go),應該是英文真的沒辦法溝通,所以一直強調要我說日語。
儘管重新紮好營了,但窩在帳棚裡,身體卻還在持續的緊張狀態中,說起來,從開始走遍路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被拒絕紮營,有可能是因為語言不通而溝通失敗,但更有可能的是,這個寺院本來就太小,沒有接待遍路者紮營的餘裕。
過去在德島總是能夠在寺院裡面或者周邊紮營的經驗,也影響了我的判斷,我顯然是忘記了,每個寺院都是全新的地方,我畢竟是一個旅行者,應當用更謹慎的態度對待每一天的遇見。
這一晚我在獵獵作響的大風裡沈沈入睡,手機訊息從遠方雪片般飛來,但我渾然不覺。
是夜,美濃大地震。
而我在夢境之海的玻璃瓶裡,隨著浪濤,安安靜靜的飄往遠方。
2016.2.5
遍路者 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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