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國遍路ーDay01：給遍路者的情書，其三

嘿，你好嗎？

　　和歌山的街道結著薄薄的冰霜，即便溫暖的陽光遍照大地，依然無法將他們全部消融，這樣的景象映照在來自亞熱帶的你眼底，你可還記得？

　　這一天，你終於要前往四國這座島嶼了。

　　面積1萬8千8百平方公里（大約有台灣的一半大），坐擁80％的山區，2600公里長的海岸線，緯度在北緯32度到34度之間，有德島、高知、愛媛、香川四個縣，人口大約380萬，是世界上的第50大島嶼，但是是日本本土土四島（北海道、本洲、四國、九州）中最小的一個島。

　　然而這一切離此刻的你都還非常遙遠，像是昨天的領悟依然不夠深刻似的，儘管你忙碌到半夜一點並且仔細查詢了列車資訊，這一天早起的你依然在悠閒的焗烤早餐之後，

錯過了你本應搭上的那班列車。

　　僅僅三分鐘之差，但這三分鐘，卻決定了你無法搭上早上八點半前往德島的船班。

　　這就是為什麼，你會在早上八點半的和歌山市街頭散步的緣由了。

　　錯過了能夠轉乘往和歌山港的列車，你索性不等了，抵達和歌山市駅之後，直接出了站漫步前往和歌山港。下一班前往德島的船班是十點半，從和歌山市駅到和歌山港，google地圖計算出來的步行時間是40分鐘，3.2公里，並不遠，你決定徒步上路，讓自己享受最後一點在關西地區的時光，順便適應一下背上背包之後的行走方式。

　　上午八點半，街道殘冰未消，路旁的葉子上也看得到零星的積雪，

比起泉佐野來，臨海的和歌山顯然在這幾天下過更多的雪。你一路走走停停，一點一點遠離你去年來訪過的城鎮。

　　越過馬路，走過橋，

穿過車水馬龍的路口之後，

和歌山港終於在望。

　　港口門口的跑馬燈顯示下一班船的時間是早上十點三十五分，

你花了五十分鐘走到這裡，距離船班到來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從進入港務大樓開始，你毫無心理準備的，就被牆上的「阿波國の宝步記」宣傳海報給帶入遍路的情境之中。

　　知道日本動漫產業發達，跟實際置身在日本接受這種無所不在的動漫風格衝擊，是完完全全的兩回事。

你著迷的看著牆上一張張的動漫風格海報，遙想著自己的故鄉台灣，現在似乎也漸漸的受到這種風格的影響，高雄捷運已經開始有動漫少女代言，不知道什麼時候這種風潮會燒遍全台？

　　穿過長長的空中通道，

凝視陽光下閃耀著光澤的海，

你細細瀏覽牆上的海報，附近的港口有些建物是指定文化財，

古老的堤防至今依然持續發揮作用；

在待合室的等待沒有用掉你太多時間，

十點二十分，你登上了即將帶你離開的船。

　　在台灣的時候你就很喜歡船，尤其是可以帶著人們橫跨大片海洋的大船；軍旅澎湖的時候，幾乎只要有機會你就會搭船，不管是往返高雄與澎湖的台華輪，或是來去基隆與馬祖的台馬輪，甚至是偶爾代打上陣的合富輪，都是你記憶裡的美好風景。

　　但是這艘往返德島與和歌山之間的大船，卻徹底完敗了你過往的所有航行經驗。

　　從彩繪在船體與牆面上的代言漫畫萌少女開始，

映入眼底的景象讓你訝異的合不攏嘴；寬敞的船艙、

可以躺平的大片休憩空間、

提供插座與Wifi的書桌座位區、

甲板上的太陽能電板、

乾淨不染一塵甚至有免治馬桶的廁所，

精緻的販賣部商品，

大而舒適的用餐區座椅，

你感覺自己像是走進一個海景旅館，多過於搭上一艘船。

　　什麼樣的文化，可以讓人們把這短暫的航行空間，佈置成這樣舒服的場所？

　　在甲板上揮別陽光燦爛的和歌山港，你帶著你無解的疑問，在冰冷的季風裡航向四國。

　　撇開抵達港口搭上轉乘公車在德島駅

下了車在街頭不知所措的時光不談，

也略過錯搭沒有停靠板東站的特急列車因而提早在勝瑞站下車不說，

你畢竟還是好好的享受了抵達出發點這一路的風景，儘管再次迎接連番的失算，但經過昨日失算到底的京都三弘法，此刻的你已經漸漸能夠接受，計畫總趕不上隨性與失誤所帶來的變化，唯一可以選擇與決定的，只剩下自己的心情。

　　走出無人的小站，看著google地圖上計算出來勝瑞站與板東站的3.1公里路線，仰頭看見藍天白雲，微風徐徐。

　　你笑了。

　　好手好腳好天氣，你起步，往其他人的起點走去。

　　儘管是才下過雪的冬日，一路上所見的農田風景，還是讓你看的目不轉睛。

　　高高長出地面站立的白蘿蔔（那是白蘿蔔妖怪晚上會到處跑吧？！）

、平伸固定卻長出無數筆直向上細枝的果樹（這是火影忍者的那個呂麻君的血繼限界吧！）

、天寬地闊，眼前的世界與你定居的花蓮神似卻質異，你多半的時候都無法加快腳步，甚至忘記舉起相機，只是滿心讚嘆的看著寬廣田園，研究封閉的溫室，徒勞無功的在田間尋找你可能認得的蔬菜。

　　你路過幾乎空無一物的勝瑞城跡，

在看得見山脈的農路裡往天涯走去，走暖了身子的你脫掉了防風外套，拿掉了長袖排汗衣，在步行裡漸漸找出自己移動的節奏。

　　並不快，然而，又何必快呢？天地大景，你呼吸冷冽乾淨的空氣，一路出神的漫遊晃盪著，直到踏上鳴門藍住大橋，

才毫無預警的被眼前清澈蔚藍的溪流給震懾住了。

　　僅僅只為了這條閃爍著日光川流的河，你垂首低眉，默默的感謝起之前搭錯車下錯站的失誤，若非如此，你將無緣這條幽靜的鄉間小路與此刻無雙的美景。

　　告別長河，越過板東站，

在巷弄裡別過小學生的問候，順著石柱的指引；

下午三點，你在四國第一番靈場靈山寺門口站定。

　　四國八十八所靈場地一番：竺合山一乘院靈山寺，供奉的本尊為釋迦如來，開基於奈良期天平年間，約莫是西元七百二十九年到七百四十九年之間；然而，這些你都不知道，你知道的只有這裡是遍路的起點與終點，徒步繞行一圈的你最後終將會再走回來這裡。

　　你深深吸了一口氣，在大門前深深鞠躬，然後大踏步走進寺院裡。

　　然後，你遭遇了跟昨日堪稱一模一樣的困境：你不知道要去哪裡參拜跟買東西？

　　遍路的書跟網路上的資訊都寫著靈山寺是四國遍路的第一番寺院，在這邊可以買齊所有遍路需要的裝備，可以登記出發資訊，可以買到遍路所需的地圖本......這些你都知道，但是，眼前那麼多奇奇怪怪的建築物，到底那一個是要參拜的？哪一個是可以買東西的？

　　你啼笑皆非的發現，自己像是完全沒有讀說明書就開始玩遊戲的小白，在新手村裡只能表演不知所措與瞠目結舌。

　　在寺院裡巡繞一圈，找到長椅放下了背包，你姑且推測眼前這個點滿燈籠的地方可能是參拜處，好消息是，走近一點看，這個燈籠屋裡面別有洞天，旁邊的門推開就是商店。

　　你彷彿看見小地圖上亮起代表觸發任務的驚嘆號；幾乎沒有遲疑的，你脫掉鞋子，推開門，走路這個附設在寺院裡的祕密商店，開啟你的新手任務。

　　「＠＃＃＄％＾＆？」

　　「欸......This one!」

　　「^&*($#@？」

　　「呃......I come from Taiwan.」

　　「Taiwan ?!　＃＄％＆＊….」

　　你的新手任務，算是順利也不算順利，雖然去年來過日本兩次，但基本日語對你而言依然有如外星語言，你挑選了納經軸，拿了金剛杖，在比手畫腳雞同鴨講中英日加上手寫繪畫的協助下，總算讓彼此都明白，你即將開始遍路，預計會一次走完，這是你的第一天，你要搭帳棚野宿，已經有一本地圖了。

　　女僧拿了日文的遍路說明手冊給你，送了你一件白衣，看你背著自己的布包就沒再給你納扎箱，仔細的幫你的金剛杖加上了護手，確認了你要的納經軸，展開讓你確認第一番的位置已經完成訥經書寫，拿出記事本讓你填寫出發的資料與日期，從記事本上看來，這一段時間出發的人非常少，在你之前的上一位遍路者，是四天前的南新太郎。

　　用畢招待的茶水餅乾，收拾好自己的裝備。你穿起背書「南無大師遍照金剛」的白衣，躬身道別第一番寺院的女僧。

　　「一　路　平　安。」她笑咪咪的，用生硬的聲調對你說。

　　你躬身致謝，轉身帶著陌生卻又熟悉的異國祝福離開寺院，在已然西斜的陽光裡往下一番寺院走去。

　　四國遍路八十八番的第二番寺院極樂寺，距離第一番寺院只有短短的一公里多，

你在夕照的時分到來，依著剛剛到手的遍路手冊介紹的參拜順序，找到了階梯之上的本堂。

　　日照山無量壽院極樂寺，如果你對典故有所認識，那麼你會知道，最早的極樂寺本尊阿彌陀如像是空海大師製作的，但在天正年間的戰火之中燒失了；現存的寺院是在大約十七世紀中旬重建的。

　　這個寺院有棵高大的長命杉，是一千兩百年前由空海大師手植的。

寺院大師堂旁另外供奉了安產大師像，是因為明治時期有個孕婦祇願安產之後夢見大師告知四國遍路，她踏上巡拜之路之後在這個寺院一度快要生產，大師在夢中鼓勵她繼續走下去，最後她完成遍路，回家安產之後，回來奉納了安產大師像。（註）

　　你當然都不知道這些典故，但你依然細細的巡繞了整個寺院，

甚至找到了隱藏在本堂之後的小徑，爬上階梯，著迷的觀看屋頂積雪上不知名的足跡，

鐘樓、長命杉、

古老的木造建築。

　　出發之前，你曾經設想過自己進行遍路的方式，你知道這是一條佛教真言宗的巡禮路線，你想過也許自己就到每一所寺院走走看看拍拍照然後就去納經，但實際置身在寺院之後，你才發現，什麼都不做其實會讓你心慌。

　　走走看看，那麼，這些古剎佛塔寺廟飛簷，都只是旅途上轉瞬即逝的風景而已，很快就會遺忘。那麼，你又為何而來？為什麼要走訪這些寺院呢？

　　光光只是「看」，真的就夠了嗎？

　　你遲疑的在本堂前停步，忖度了好些時間之後，你決定打開手冊，翻到你唯一認得的經文，在無人的寺院前，躬身致意，然後開始朗讀般若波羅蜜心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儘管這是日文遍路手冊，但經文的部分使用的卻是貨真價實的繁體中文字，你無需讀懂旁邊的日文拼音，就能毫無窒礙的自由朗誦。在你朗讀心經的時刻，你恍惚的感覺到，透過這些傳頌千年的經文，你像是與古老的中國唐朝，在這個日本島嶼上的一方寺院裡，建立了難以言喻的無形連結。

　　誦經既畢，難以解釋但確實如此的，你平靜了下來，方才的心慌彷彿像是發生在上個世紀一般，顯得遙遠而難以回憶。

　　你深深鞠躬，打從心底的對著不知身在何方的神祇，致上你虔誠的謝意。

　　夕陽西下，你在極樂寺的納經所，重新展開新一輪的雞同鴨講。

　　有過第一番寺院的溝通經驗之後，你篤定多了，拿出在上一番寺院畫過的帳棚和睡袋圖示，告訴關切你今晚住哪的女僧你要找地方搭帳棚野宿。

　　這個訊息引起了女僧們的驚呼，幾個人開始日英夾雜的試圖跟你溝通，說天氣很冷很冷很冷，這兩天剛好是最冷的時候，睡外面真的很冷很冷很冷，要你不要紮營。

　　「呃......but I have no money for hotel……」一邊按照女僧教的方式用吹風機開冷風吹乾納經軸的墨汁，你一邊絞盡腦汁用有限的英文字彙表達你的處境。

　　「＠＃＃＄％＾＆　『卡』？ok？」

　　花了好些時間，幾乎耗盡彼此能夠拼湊出來的所有方言，你總算有點明白，點頭同意了她們帶你去看可以讓你免費住宿的「卡」。

　　就這樣，你得到了這一晚的免費住宿空間，一個停放在駐車場角落的廢棄廂型車：「Car」。

　　你在四國的第一天，就在參拜兩間寺院之後告一段落了。

　　彼時夕陽斜灑，

你徒步前往附近的板野溫泉，

泡過溫泉之後再走長長昏暗的夜路回來，回程的路上滿月剛從山頭那端爬升出來，昏黃的像是夜裡的夕陽，

一路上你可以感覺到四方田野之間有著活躍的萬有生靈，活蹦亂跳的讓你頭皮發麻，只好沿途默念南無大師遍照金剛，直到返抵二番寺院的「卡」。

　　在汽車裡打好了充氣睡墊，有些不放心的把金剛杖立起來，掛上書寫著南無大師遍照金剛的白衣，像是一個宣示存在的旗幟一般安放在車廂空間的一角，這才讓你稍微感覺安心。

　　即便有了車廂的保護，這依然是一個零度的夜晚，你書寫完筆記，早早的就窩進睡袋裡，沉沉入睡。

　　晚安。

　　捎來四國萬有的祝福，願你在這座島嶼的初夜，能有場月娘看顧的好眠。

來自遠方の小跳

2016.1.25

註：關於遍路八十八番寺院的典故，是參考「2015遍路皇后...緣」這個網站上的資料寫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