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國遍路ーDay16：給遍路者的情書，其八

敬　遍路者：

　　別後不過寥寥兩三天光陰，你似乎有了些改變。

　　這一天的你，跟之前都不一樣。

　　儘管凌晨五點半，寺院僧侶就前來灑掃、打開停車場的閘門，但你依然安定的沈睡著，直到天光大亮，你才鬆軟慵懶地起身。

　　早安；你伸了個懶腰之後回想起來，此時此刻，你身在四國遍路第二十九番寺院　摩尼山寶藏院　國分寺的第二駐車場裡。

　　把自己收拾打理一番之後，你站在駐車場一角看著與車輛併排的帳篷，對著這畫面啞然失笑了片刻，決定先就這樣把帳篷擺著，等參拜回來再來收拾。某種意義上，帳篷確實是你的車輛，乘載著你在這座島嶼上一站又一站的飄移行走。

　　背起輕便的布包，你走出停車場，循著道路回到國分寺的正門，重新恭敬而誠懇的在仁王門前深深一揖，才舉步踏上階梯，跨入這座歷時超過千載的古老寺院。

　　穿過夾道針葉樹，儘管天寒地凍，你依然規矩的用清水洗淨了雙手，才走上本堂與大師堂參拜；早晨的寺院來訪的遍路者並不多，你的聲音迴盪在古老的寺院簷下，清亮悠遠。

　　是日，大風。

　　結束參拜與納經之後，回到停車場的你遇見了停泊在你旁邊的車主，是個有點年紀但看來相當硬朗的老人家，他開車遍路，對於你的帳篷非常好奇。但你的日文基本殘廢，他的英文也僅供參考，兩個人比手畫腳雞同鴨講大半天，最後只能攤攤手，無言苦笑。趁著你收拾帳篷的時間，老人家轉身在背包裡掏了片刻，弄出了個裝著自己納札的信封，非常慎重地在信封袋上寫下：「道中お守り」幾個字，然後連同一瓶飲料一起送給你。

　　這能祝福你平安。他搜尋著僅知的一點點英文字彙對你說。

　　你躬身回禮之後，才雙手接過這份祝福；老人家使用的納札是花色繁複的錦納札，書寫著「443回」這個數字；踏上遍路已然半個月的時間，你對遍路的認識已經比從前深入許多，你知道這確確實實是一份非常有力量的祝福。

　　雖然完全無法相提並論，但你還是回到帳篷，虔誠地寫下你自己的白色納札，恭恭敬敬的遞送給對方。

　　你知道的，也許你們就此天涯，但這一刻，你們確確實實是帶著彼此的祝福繼續往前走的。



　　揮別老先生，你收拾完帳篷之後，繼續踏上你的道路。

　　下一番寺院善樂寺，距離國分寺6.9公里，從遍路地圖上看起來，高知市中心似乎就在你的附近，但你反覆看了幾遍都摸不著地圖的頭緒，也就放棄了往市區走走的念頭。

　　啟程，寺院前方的路穿過幾間房子之後，一下子就開闊起來了；遍路道穿越田埂，在田間曲折蜿蜒，往遠方的丘陵走去。

　　路在田間行，穿過休耕中的田，接著開闊平緩的河逆流而上，渡冬的雁鴨被你驚醒，成群往對岸逃逸。

　　竹林、攤車，而後平緩的長路到了盡頭，你開始爬上山坡，往回看，整個城鎮在你的腳邊。精緻的遍路小屋第五號蒲原在路旁，裡面有先行的遍路者正在休息，你無意與人交談，逕自往前走去。

　　越過山丘，在逢坂垰前的販賣機投幣買了紅豆湯當作早點心，這時離開國分寺前跟你錯身而過的年輕人恰好追上你，停下來饒有興致地看著你，詢問你知道你買的是什麼東西嗎？

　　你們短短交談，知道了他從東京與京都之間偏南方的一個城鎮來到這裡，也是打算徒步走遍路88番；與你相較，他的裝備顯然輕便很多。看你喝著紅豆湯，他拿出了一個在國分寺前的特產店買的紅豆饅頭分享給你，之後就快步先行繼續上路了。

　　越過逢坂垰，這座島嶼南方最大的城市高知，就在你的眼前鋪展綿延開來。

　　幾乎是一越過坡頂，前往善樂寺的階梯就出現在路旁。連綿陡下的階梯把你在山坡的閒適狀態急遽拉入屋舍巷弄之內，轉了幾個彎，經過一個矗立的十一面觀音像，你就抵達了四國遍路第三十番寺院　百百山　善樂寺。

　　與古老悠遠的國分寺相比，在城市巷弄內的善樂寺多了幾分侷促，建物則顯得嶄新許多；你寧定的參拜，在納經結束之後，方才跟你交談過的納經所僧侶忽然追出來，恭恭敬敬的遞給你一份善樂寺的面紙，祝你能夠一路平安。

　　這一天，陽光大好，風很大，像是把你的心吹到天上去似的；你收下祝福，起身離開善樂寺，出了善樂寺之後一旁就是土佐神社，你站在鳥居前感覺了片刻，最後決定聽從心底的感覺，過門而不入，逕自轉身，踏著神社前長長的參道漫步離開。

　　也是走了這麼一段路程，你才約略的明白這是一個規模多宏大的神社；光光只是你從神社鳥居開始散步到參道的起點，就用去了你五分鐘的時間，參道的起點神光門旁邊有告示牌，你停下腳步，細細的讀過了這座你才剛揮別的神社。

　　而後，踏著近午時分暖暖的光，你繼續往下一番寺院去。

　　前往竹林寺的路上，穿過兩條河川，冬日的四國流域收留了許多候鳥，每每讓經過橋上的你看的失神。你跟隨指示牌與心底的直覺散漫隨意的走著，在一座橋前錯過轉彎的路口，被經過的老農夫叫了回來，重新帶回遍路道上。

　　用過午餐，店員貼心的教你如何用自己添加配料享用麵食，臨行前幫你的保溫壺添滿了茶水；你攜帶著滿滿的盛情，在午後漫步穿過城鎮，經過粉紅色的路面電車，喧鬧的學校操場滿是嘻笑運動玩耍的學生，你踏過長橋，在寧靜的絕海池（然而他其實是河流）再次對著候鳥發怔。

　　告別溪流，走入巷弄，你在大風裡踏上修築好的小徑，跟隨遍路道的指標，往竹林寺走去。

　　山徑上，一路都有大風相伴。這一天光與風交錯，你被風濤聲吸引，一路上走得很慢很慢，知覺隨風聲延展，往遠方不斷的延伸出去。有人說四國在某些狀態上很像台灣，島嶼多山，舉目望去，不是山，就是海。你在這段上坡隨著風思緒不斷飄飛，極目遠望，城市座落在山與山之間，河流貫穿田野，你在風裡停步，又在風裡啟程，山徑蜿蜒曲繞，就這樣把你帶進了牧野植物園的後門。

　　這是一條出入牧野植物園的非常規道路，出入口設置了告示牌，大致上讓人知道因為遍路道通過的緣故，這條路開放遍路者使用免費進入植物園，但一般遊客還是請從正門進入。出入口沒有設管制站，這是生在台灣的你總覺得感嘆萬分的設計。在你的島嶼，這樣的通道會讓無數貪小便宜的人們趨之若鶩。

　　多少還是記掛著下一站寺院，你在植物園裡順著道路隨意地走著，最後在一個巨大的溫室前面停了下來。

　　你猶豫了片刻，決定推開門一探究竟，但你不知道的是，在你踏進溫室的那一瞬間，一場奇幻迷離的夢境，已經在那裡等待著你。

　　雖然外頭依然是寒風凜冽的深冬，但溫室內卻是氣候宜人的春天；上百種品系的蘭花層次有序的綻放，整個溫室曲徑錯綜絕處逢生，各式各樣的花卉層層疊疊的綻放，綠意恰到好處的在空間綿延，植物與花卉的香氣繁複細緻；你仰頭看見高聳矗立的桫欏與燦爛的陽光，幾乎錯覺你回到了溫暖的亞熱帶島嶼。

　　你在溫室裡漫步穿梭，彷彿踏行在夢境之中，感覺上像是走了很久很久，但其實最後當你如夢初醒的走出出口，從外頭回首看著恍若隔世的溫室，也才流過區區半個小時的光陰而已。

　　帶著恍惚迷離的奇異感覺，下午兩點四十分，你停步躬身致敬之後，穿過四國遍路第三十一番寺院，五臺山　竹林寺的仁王門，一路走入文殊菩薩的庭院裡。

　　竹林寺的入口放置著一箱可以當作登山杖的竹杖，登上不算漫長但有點陡度的階梯，寬闊的寺院中庭映入眼底，陽光很美，整個寺院籠罩在靜謐寧靜的氛圍裡。

　　在佛堂前朗讀心經，熟稔的投放納札，午後的光灑入佛堂之中，點亮了文殊菩薩的面容，你在一片寧靜裡完成參拜，回到階梯下方的納經所納經之後，剛巧遇見一群穿著西裝由僧侶接待的遊客，簡短的交談之後，僧侶轉身跟西裝遊客們介紹說你是來自台灣的遍路者，預計要徒步一次走完遍路88番，遊客們讚嘆並且送上祝福，你笑著欠身致謝，轉身繼續踏上旅途。

　　在光裡，告別竹林寺。

　　與上坡時的緩行慢走不同，下山的時候，你只用了短短的十分鐘，就穿過陡下的山徑，回到有溪流穿越的平原。彼時才午後三點半，你沿著下田川河岸溯行，往四點七公里外的禪師峰寺走去。

　　不僅僅是心情，一路上的風景也確實有如夢境，你踏過施工中的堤防，穿過小橋，近看一旁丘陵上整片皆伐的林地，在斜灑的日光裡交錯使用昨天才學會的重裝快跑技法，一路跑跑停停，直達坡頂到石土隧道；漫步穿過隧道之後，你放緩腳步，與石土池裡成群的雁鴨一同享受冬日午後的大好陽光。

　　走錯了路卻讓你意外遇見了精緻的教堂，等你修正連著幾回的轉錯彎，抵達禪師峰寺入口的石碑，已經是午後四點半了。

　　禪師峰寺，在山上。

　　距離三百二十公尺，你惦了惦自己斤兩，考慮了一下到底要不要把背包放在山腳直接輕裝爬上山就好，幾經猶豫之後，你最後還是聳了聳肩，調節好呼吸，開始大跨步爬上山徑。

　　你很快的就發現，經過這半個月的日日負重行走，在不知不覺之間，你已經擁有了可以背著二十幾公斤的背包，快速的行走陡上坡道的體力。

　　呼吸流暢，身體每一個細節都如使臂指，一路行雲流水的移動著，當你在仁王門所在的長階前停下腳步時，時間僅僅經過了短短的五分鐘。

　　四國遍路第三十二番靈場　八葉山　禪師峰寺。

　　下午四點四十分，你在仁王門前長長一揖，然後像昨天一樣，先轉身去納經所完成了那經，才踏過山門，開始你這一日最後的巡禮參拜。

　　參拜結束後，你在夕陽底下眺看海景，一邊翻看著地圖本思考接下來的去處，一邊重新感覺身體的狀態；不確定是哪個環節過度使用了身體，到底是在隧道前負重快跑上坡呢？還是方才在五分鐘內負重爬完三百二十公尺的山徑，總之，此刻放鬆下來的你，清楚的感覺到右大腿的前側肌肉開始有了疼痛感，雖然還是能走，但接下來的每一下步伐，都帶著鮮明難以忽視的痛楚。

　　望著璀璨的夕陽，你長長的嘆了口氣，認份的背起背包，開始緩慢下山。

　　夕陽西沉，你緩緩穿過長長的街道，原本想要散步通過浦戶大橋，或在橋頭旁邊的公園尋覓可能的紮營地點，但你才靠近橋頭，向晚時分川流的車潮就讓你湧起滿滿的疲憊感；停下來思考了片刻之後，你越過路口，決定去野宿資料裡提到的種崎渡船場待合室碰碰運氣，從在旅途中拿到的野宿情報得知，這個渡口待合室應該是可以過夜的。

　　不過，這一切並不如你預期般順利。

　　最後一班渡船在晚上八點抵達，工作人員把在待合室休息的你請上船，表示待合室晚上會關起來，不能在這裡過夜，你就這樣毫無心理準備的被放到渡船的另一端，同樣的，這兒的待合室也不能過夜。

　　翻看了地圖，發現距離下一番寺院已經不遠了，你索性背起背包，慢慢的往雪蹊寺移動過去。

　　在靠近雪蹊寺的路口，你瞥見一間大阪燒餐廳，時間很晚了，這一路上你都沒能好好吃上一餐，你也顧不上語言不通的問題，進去雞同鴨講了一番，最後靠著google翻譯指著菜單點了扇貝與山藥大阪燒，讓你最驚喜的是，最後送上來的，居然是台灣造型的大阪燒！

　　你的這頓晚餐，就在這樣驚喜的心情裡度過了；飽餐之後，你信步抵達不遠的雪蹊寺，在寺院裡繞了一圈找不到通夜堂，雖然有發現一個還不錯的涼亭，但搭好了帳篷之後一直感覺不太對勁，最後你還是決定把帳篷挪出寺院，安放在門口停車場的告示牌旁邊。

　　在帳篷裡休息的你重新整理這一天的種種，一早你更換了背包配置，測試出從前的打包方式其實造成右腳比較大的負擔；你確認了自己體力當前的極限，也開始試著找到跟自己身體相處的方式，在晚上也在經過的藥妝店裡，買到了可以處理這段時間凍傷的雙手的防水護手霜；儘管還是有很多很多的不確定，但這一天的你，無疑的比起前些日子，來得更加篤定與寧靜許多。

　　走過了四個寺院，收到了數不盡的祝福，跌進一場亞熱帶島嶼的夢境，說起來，這是充滿陽光與風，滿溢著祝福與驚喜的一天。雖然身體有些不適，但你清楚明白的感覺到，好好的睡過一覺之後，一切都會變好的。

　　儘管駐車場就在街道旁邊，但夜裡的雪蹊寺門口卻是無比寧靜，沒有往來車輛，沒有行人，整個小鎮跟著夜晚消融沉眠，除了風掀起的些許騷動之外，萬籟俱寂。



　　星月虛懸天際，你一點一點的遠離有如夢境的此時此刻，慢悠悠的踏上另外一場夢境；帳外的風在夜裡逐漸平息，在這座島嶼漫遊的日子，就這樣被吹過了新的一頁。

　　你知道嗎？我開始變得期待了，期待你的明天，以及，之後的每一天。

　　是夜，香港旺角警方為了驅逐攤販對空鳴槍，引發群眾衝突；臺灣地震倒塌的大樓裡，救難人員不眠不休的與死神拔河搶救可能的生還者；你在千里之外的島嶼，歲月靜好，與這一切都沒有關聯。

　　捎來我在遠方的關照，給在風裡行走的你。

　　晚安，願你擁有無災無難，屬於亞熱帶島嶼的舒適夢境。

2016.2.9 夜

來自遠方の小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