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學會呼吸的?
第一次被問到類似這樣問題的時候,我幾乎是想都沒有想就回答說:剛出生吧!
那時D很輕很輕的笑了一下,就沒有再說什麼了。
而一直到很後來,我才漸漸的明白,當年她的那一聲輕笑,究竟意味著些什麼。
小時候,我並不是一個身體非常好的孩子。
出生中醫草藥鋪家庭,以藥入膳好調養我們小孩的身體,幾乎成了我對童年食物的最深記憶。雖然不致纏綿病榻,但大大小小不曾間斷過的感冒和小傷小病,也貫穿了我整個兒時光陰。
一失必有一得,雖然身子骨單薄,但隨之而來的好處就是我的動作遠較一般孩子來的敏捷俐落;敏捷滿點但氣力不悠長,綜合起來我擁有了短時間爆發力極好,卻無法持久的身體運動狀態。
原本這都不是什麼大問題,小孩子嘛!整天玩玩鬼抓人、下課追逐打鬧,在遊樂器材與校園角落間穿梭奔跑,都是慣常的風景;但升上中年級的時候,一個老師任命的班長職位,徹底扭轉了我的日常生活。
一開始的時候,挺好的。
但不到一個禮拜,我就開始體會到,當能力不足的人站上一個權力的位置時,所會遭遇到的挑戰到底是什麼。
關於權力與控制,這是另外一個值得再寫上幾千字的故事了,不過在這裡我想說的是,我沒有辦法在這個位置上管轄好班上的同學,這也就罷了,但過去不太容易被注意到的自卑與脆弱的內在狀態,因為我站上這個被集中視線的位置,而開始被敏感的同儕們感受,並且做出回應。
什麼樣的孩子對心靈的脆弱最敏感?
答案是:同樣是弱勢結構中的孩子。
中年級的那一年開始沒多久之後,我開始成為班上邊緣孩子們,放學之後的獵物。這並不是每天都會發生的事情,但你知道的,那個年紀代替 老師管秩序的孩子,總是容易成為人們被處罰之後出氣的對象;只要那天班上特別不乖的孩子被老師處罰了,我就會開始進入警戒的狀態,注意每一個往我投來的眼神,捕捉所有可能攻擊我的訊息,然後開始思考,該如何運用我所有的資源,逃過放學後可能的追獵。
喔,老師嗎?
是的,我有一個很嚴厲的導師,知道被打的同學放學會把我當出氣筒打一頓(並且很聰明的不留下任何痕跡的),她就會在課堂上把那些人找出來,拿起籐條執行她為我伸張的正義;然而,這樣的力挺換來的不過就是規模更大的追獵與更憤恨的攻擊,我很快的就學會不要聲張,安靜的嚥下這些對待,以免招來激烈的報復。
真實的,真正能夠在那個時刻幫助我的,不是權力,而是逃跑的實力。
開始的時候還非常的驚慌,看見對方出現在視線裡就慌的沒命奔跑;追與逃,跑與躲,這些縈繞著恐懼的奔馳,一點一點滲透了我原本就偏向輕盈的步伐,使之更加快速;光是這樣還不夠,僅僅擁有衝刺能力的我,在短暫的奔馳放盡氣力後,就得隱身巷弄之中藏匿在各種障礙物之後,然後想辦法壓抑、平復自己過於粗重的喘息,避免被靠近尋覓的追逐者們聽見。
那一年,我在控制與壓抑中,開始了我與呼吸的緣份。
控制呼吸的速度、吸入與吐出的空氣量,就可以改變身體的心跳與精神的狀態;我在一次又一次奔躲競逐中,漸漸的熟練了這樣的技巧。
我開始發現在搭乘雲霄飛車時秉住氣息,將注意力挪轉往身體與急速墜落的視野,就能夠適應、減緩墜落那一瞬間的驚悚感,加以在速度減緩的瞬間深深呼吸,利用深呼吸帶動的平靜感,就能幾乎抵消掉大半的刺激感,讓精神持續處在可以思考與控制的狀態,不及慌亂。
我需要在各種緊張情境中都能保持冷靜思考的能力,在這樣現在看來理所當然,當時卻不明所以的動力驅使下,我反覆的在各種情境中練習收斂、控制我的呼吸,加快呼吸就可以提高身體的移動速度,放緩就可以隱匿心跳與收斂緊張,那時的我並不知道這一切背後的原理,只是單純的發現,我可以依靠這些方法,控制我的身體往我要的狀態去。
就像得到新玩具的小孩一樣,我把這個控制呼吸的技巧大量的應用到我的所有日常活動中,不僅僅可以紓緩緊張,我也快樂的發現,依靠著蓄意放緩呼吸,我就可以鬆開從高處往下看的懼意,藉此我得以攀爬之前從來無法爬上的大樹,在深深吸氣之後縱身跳下,控制著呼吸凝聚彈性與緩衝力量,安然墜地。
這些經驗,漸漸的累積,改變我對身體的態度。
高中的時候,騎腳踏車上學成為我的每日都能享受的自由風景,為了探看更多的景致,我不斷的想辦法加快我的騎車速度,好在同樣的時間裡,移動到更遠的地方去。
單車要騎快其實說起來很簡單,踩大力一點就好;但也很難,畢竟要持續最最大的力量踩很快的速度,通常無法支撐多久,就會雙腳酸軟,無法繼續。
但怎麼說起來,都還是比跑步簡單一點。
每天每天騎單車,都在費盡心思想辦法騎得更快更遠,漸漸的琢磨出一點奇異的竅門,我發現,就算持續使用最大的力量踩踏,身體依然存在著放鬆休息的餘裕,或者更精確一點的說,只要維繫好呼吸的節奏,就可以在持續出力的同時讓身體其他不需要用力的肌肉放鬆、回氣。
而訣竅只有呼吸,並且關注自己正在使用力量的身體,然後用意念去讓身體放鬆,再放鬆,盡可能的只讓需要出力的身體去出力,而不需要出力的,就讓他們休息。
這漸漸的成為我的慣性,在高中這三年,以及往後的十多年,每一回坐上單車,開始踩踏的時候,我都會調整自己的呼吸節奏,然後把一部分注意力轉向身體,好讓自己能夠同時用力又同步放鬆。
高三的這一年,我參加了輔導室舉辦的放鬆訓練課程,這個課程又大大開了我的眼界。
說來這是第一次正式的接觸跟呼吸相關的身體訓練,放鬆訓練說穿了真的很簡單,就是覺察身體的緊繃狀態,然後學會用意志對身體下達「放鬆」的指令。
這個訓練的基礎概念是,我們從小到大幾乎都只學會「用力」,並且認為只要不用力,身體就會放鬆。
但多數的時候「不用力」和「放鬆」並不能劃上等號,特別是隨著我們累積了越來越多的精神壓力,以及擁有很多慣性的身體使用姿勢之後,我們就會陷入一種「不自覺的用力」的狀態裡,然後身體就會因為這些平常無意識的緊繃狀態,而持續的僵硬,然後迅速的疲倦。
整個課程只有短短的一個辦小時,老師帶領我們反覆的練習深深吸氣並且全身用力,在全身緊繃的狀態僵持住幾秒之後,再緩緩的一點、一點的放鬆和吐氣,要我們去記憶住這個「一次放鬆一點」的身體狀態。
然後,經過反覆的練習之後,就開始練習放鬆到「不用力」的狀態之後,用同樣的身體感覺再繼續對身體下達「放鬆一點點」這個動作指令,奇異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隨著緩緩的吐息和持續的蓄意放鬆,身體突然間鬆開了某個之前根本不曾意識到有在用力的肌肉。
一個,又一個。
接下來的時光我總會在各種場合,各種時刻,不經意的想起放鬆這件事,然後用心思巡遊自己的身體,接著下指令放鬆那些被意識到正在不自覺用力中的肌肉。
蓄意放鬆這件事情,跟用呼吸調整精神一樣,漸漸的都變成我心血來潮不時想起就會跟自己玩耍的遊戲。
從小的時候為了逃命而跑步,後來年歲漸長,漸漸脫離了被欺負的邊緣族群,但跑步這件事情已經成了我少數擅長的項目了。也因此,高中時代我依然持續的跑,特別是在運動會來臨之前的一兩 個月,都會在放學後到操場去跑上幾圈。
這段時間的跑,和以前很不一樣。
從前是不得不跑,但現在不得不跑的理由已經不存在了,我開始面臨為何而跑這樣的疑問,特別是跑著跑著,隨著跑步的距離與時間拉長,身體的疲倦感持續累積,整個血液吶喊著要休息的時候,這樣的疑問總會濃濃的籠罩在心頭。
這個疑問,一直都沒有答案。
反而是關於跑步時不斷湧現的身體疲倦,在一個意外的時刻出現了新的出口。
跑步的時候總會想很多有的沒有的事情,多半的時候是放著思緒亂飛,而跑到後來身體變得非常笨重的時候,對停下來休息的渴望就會漸漸的佔據所有的心思,變成「再跑一下吧!」與「跑不動了,先走一小段休息一下吧!」這兩者的反覆交戰。
有一天正當我在這種跑與休息的兩種念頭中反覆交戰時,總是不時把她的意見混在我的思緒中的D忽然清晰的拋出一句話:
「你可以召喚風精啊!」
啊?
「呼喚風,讓風穿過身體,把疲倦帶走,同時把新鮮的體力帶進身體來。」D清晰而扼要的笑著說:「跑步這件事呢,並不是在對抗風來移動你的身體,而是讓風穿過你。」
讓風穿過我?
D笑著沉默了,不再言語。
那之後,我的跑步方式漸漸的改變了。
我開始嘗試各種不同的方式在跑步時呼吸,想像著每一口吸入的空氣,都飽含著充沛的能量,並且在每一次吐氣時想像累積在身體裡的疲倦,隨著呼出的空氣被帶走,釋放而消散。
說不上來為什麼,就像是突然突破一個撞牆期一樣,我漸漸的不再陷入休息與繼續跑的交戰中,每當身體疲倦時,我就開始把注意力移轉到呼吸上面,試著讓自己像D所說的一樣:讓風穿過我。
我開始學會用腳步搭配呼吸的次數來計算自己的身體狀態,並且調整呼吸節奏來配合移動的速度;我的呼吸方式規則很簡單,連續吸幾口就連續吐幾口,用這個方式,就可以劃分出呼吸的階段,最急促的吸一吐一,然後持續力最好的吸二吐二,以及通常只有剛開始一下下可以維持的吸三吐三,
學會呼吸搭配腳步的節奏之後,跑步這件事情,慢慢的變成了我與自己身體的對話時間,移動的每個時刻,都需要不斷的協調呼吸與腳步的節奏,觀察身體的狀況與界線,然後藉著召喚風精來一邊跑一邊回復體力。
這麼一來,彷彿就可以一直一直的跑下去,直到風都靜止了為止。
2007年夏天,我在同事的帶領下接觸了一小段時間的瑜伽。
瑜伽之中有所謂的「大休息」,那時我閱讀到這個概念時本還不以為意,覺得不過就運動完之後躺著放鬆,但翻看同事借給我的「瑜伽慢慢來」這本書時,卻驚訝的發現,書本裡對於大休息時的呼吸描述之精細,遠超過我在上課時所自以為的深呼吸。
呼吸到底是什麼呢?我一邊閱讀一邊思考著,「呼吸」兩字,我說了他用了他數十年的光陰,卻從來沒有認真想過,呼吸這件事情,從字面上來看,是先「呼」再「吸」的。
先呼再吸!!!
我閱讀到這個概念的時候極度的震驚,這和我過去所有經歷完全不同,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呼吸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沒什麼好學的,就算我自己開發了一些透過呼吸可以穩定身體和情緒的方法,我依然不覺得這件事有什麼技巧可言。
深呼吸的時候,我也總是深深的吸一口氣,然後長長的吐出去;我從來沒有想過,在深呼吸之前,如果「沒有先把氣吐乾淨」,根本就沒辦法好好的吸足新鮮空氣這件事。
這個發現大大的驚嚇了我,我重新審視並且調整自己的呼吸,過去我總把注意力集中在吸氣上,感受空氣吸入身體時的每一分細微變化,但不會特別去注意吐息,除非我正要進行主動放鬆的動作。對過去的我來說,呼吸時先吸再吐是一件理所當然到極點的事情。
我試著在一次習慣性的呼吸結束後停住,然後,吐氣,再吐氣。
就像是高中學習放鬆訓練的經驗一樣:不用力不等於放鬆。同樣的,如果只是習慣性的呼吸,也不代表已經把身體裡的空氣吐淨了,我驚訝的發現,我比我以為的還要能夠呼出更多的空氣。
吐息,再吐息,直到身體緊縮,胸口塌陷,無論怎樣收縮或者放鬆腹部,都壓榨不出一丁點空氣之後,才開始平緩而深長的吸氣。
從零開始,吸氣。
天啊!
我從不曾知道,光光只是一個正確的深呼吸動作,就讓吸入身體的空氣感受變得如此甘醇甜美!
大呼吸的呼吸方式還有一個分段呼吸的竅門,把呼吸分成上、中、下三個身體區段,吐息完畢之後,緩慢的吸氣,吸飽整個腹部之後,繼續吸氣,讓胸口鼓起、充氣,直到能夠承受的上限,最後則是繼續吸入空氣,讓肩膀鬆開,鎖骨微微脹起,上胸口胸腺這個區域還能夠容納一些些空氣。三段式的呼吸,然後緩慢的分段吐息,理解並且應用這樣深呼吸方式,就讓我的一呼一吸的時間,拉長到原本的兩倍有餘。
這個發現,從此改變了我晚上睡前的呼吸方式;我開始在每天睡前應用這樣的呼吸方式,直到我失去意識沉沉入睡。
2011年有許多故事,與許多改變。
關於身體上最最重大的一個變化,就是我為了跟隨好友去爬南湖大山,進行了為期一個月的自主訓練。
這段自主訓練的期間,接觸到一本讓我開始重新檢視跑步習慣的書:跑步,該怎麼跑。
這本書的內容非常有趣,我從來沒有仔細思考過跑步該怎麼跑這樣的事情,但就像作者所說的一樣,所有的運動都有關鍵姿勢,那麼,跑步應該也有。
為了能夠順利去爬山,在短短的一個月自主訓練期間,我也短暫的練習了關鍵姿勢跑法,這種跑法最最有趣的地方是,跑起來不僅輕而無聲,而且消耗氧氣量極少,並且不會對膝蓋造成負擔;我第一次順利的用這種方式跑到全速的時候,因為身體已經習慣在全速奔馳時快速換氣,結果才跑一圈操場,就弄得自己換氣過度開始暈眩。
爬完山之後我又回到懶得運動的日常生活之中,就這樣,時序推移,來到了2012年。
對我來說,2012這一年,結束在一個非常小,卻又無比巨大的事件與經驗中。
老實說,在這一天之前,我雖然聽過許芳宜的名字,但對於她是幹嘛的其實一點概念也沒有。
這一天參加完詩歌節的活動之後,到原聲音樂節的會場去找朋友,場內正在進行的活動是許芳宜帶著舞者群排練給大家看,我跟朋友聊了好些時間之後,在差不多快要散場的時候才走進會場裡。
舞者群剛跳完了一場舞,在掌聲之中,許芳宜從人群後方走了出來,笑吟吟的說起話來。
到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可以清晰的憶起那個午後,明明都只是平凡的字句,但那個時候,那個空間的所有光線、氛圍、甚至是氣味,都在她開始說話的瞬間變得不一樣了。
整個世界閃耀著溫潤的,微微的光芒,許芳宜說話的聲音聽起來每一字每一句都噙著笑意,光是聽她說話,就覺得整個人都開心了起來。
我無法解釋那個時刻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光光只是看著她站在那裡,甚至無需言語,只是她「存在」在那裡,就改變了一切。
那天午後,我聽她笑吟吟的對大家說:其實我們每天在做的,就跟你們剛剛看到的一樣,只不過是重複個二十遍、三十遍、甚至五、六十遍,不斷不斷的重複。
她還說了很多很多,但又像是沒有說什麼,閒話似的說著:對一個舞者來說,或者說對任何一個職業來說,她覺得最最基本也最是困難的,就是紀律。
那些動作都很無聊啊!跳上個一百兩百遍,不斷的重複,每天每天的重複,為的就是比跳舞還要更基礎的東西,就是紀律。自己對自己的紀律,不管晴天雨天身體好不好是不是感冒了腳痛了膝蓋受傷了,跳舞,就是紀律的累積。
如果連最基本的紀律都做不到,那不要說是跳舞,大約其他的什麼也很難做好。
那個午後時光的許芳宜所說的話語,帶著奇異的光澤,滲透進我的身體之中。
從那一天起,我重拾了我荒廢大半年的每日擴大療癒練習,開始每天早上出門去海邊跑步,踏著沙灘踏著浪,呼吸季節與日夜移轉的山風與海風,不管多麼疲倦,只要天氣許可,就去跑。
不管每天精神多麼恍惚了,還是放下音樂,開始練習。
這些年來我遇見了,觸摸過,也學習並聽見過非常非常多的道理,不管是D教會我的風精召喚,或者在經驗裡累積出來的呼吸身法,瑜伽的呼吸、截拳道、太極導引、人體使用手冊裡的一式三招,或是其他我還來不及書寫下來的種種。
我已經知道太多太多的道路,但,卻沒有一條好好的,認真的走在其中任何一條。
或許已經遲了,但也還不算太遲。
道分萬千,實踐一路。
我正在路上。
一天一點,漸行漸遠。
(待續)
PS:原聲音樂節那場除了記憶,我沒有任何檔案記錄,但後來我在網路上找到了許芳宜在TED的演講影片,我非常喜歡,推薦給大家看。
【道分萬千,實踐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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