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6日 星期五

師者歲月,過往雲煙-資本主義大富翁


  今天早上看到光合教育工作室的獨立教育工作者盧駿逸記錄的「錢能解決的事」一文,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場活動。

  那是一次免費支援性質的營隊,時間是從下午到晚上,我湊齊了十四個活動員的團隊,支援一個家長進修的工作坊,在家長上課的期間,提供活動與課程帶領同行的孩子們。

  那個晚上,依照主辦單位跟我們的討論結果,晚上七點開始晚會活動,我們需要協助完成晚會的場地佈置,直到晚會活動開始,我們的工作才告一段落。

  接下這個支援營隊到正式出隊只有短短十天,行前籌備有多麼匆忙就甭提了,真正的好戲,就發生在這短短的一個晚上。





  這個團隊雖然倉促成軍,然而組成成員來自四面八方什麼樣的人都有;其中一個金融相關系所的夥伴大哥,提出了想要嘗試玩玩看「資本主義大富翁」的點子。經過討論之後,最後我們設定了一個模擬市場機制的活動,安排在晚會之前的兩個小時。

  在這兩個小時之中,我們安排了跳蚤市場+園遊會的複合式活動。園遊會攤位基本上區分成四種性質:

  首先是園遊券發行攤位,園遊會不接受現金消費,唯一獲得園遊券的管道,就是跳蚤市場。

  第二種類型的攤位,是娛樂攤位,包含射箭攤、玩牌、打氣球等等小遊戲。有的攤位有獎金,但大部分的攤位都是純粹娛樂性質。除了射箭攤攤主堅持要提供低價服務,以30元的低價位提供娛樂,其他攤位的遊戲金額都是50元。

  第三種類型的攤位,是賭博。當年樂透彩剛開始紅遍台灣沒有多久,我們也開設了樂透彩攤位,每十分鐘開獎一次,五組號碼全中的人獨得所有的累積投注金。除了樂透彩,也有簡單的跟莊家比大小與擲骰子。這一類的活動參加金額都是50元。

  第四種類型的攤位,是奢侈性消費。僅有一攤,是點歌機,消費者可以花費500元,讓攤主選一首歌廣播給你想點給的人。




  跳蚤市場一共有兩攤,一攤名稱是很規矩的「跳蚤市場」,交給老實人磊哥經營,另外一攤則直接掛名「黑店」,攤主是身為領隊的我親自下海。這兩個攤位收購孩子們從家中帶來的二手物品,也提供打工機會,參與園遊會的人如果沒有東西可以賣,也可以透過打工換取園遊券。

  這個資本主義大富翁遊戲,從行前通知電話就開始運作了。

  在這個工作坊開始之前我們就逐一打電話給所有來參加的家庭,告知我們有一個園遊會與跳蚤市場的活動,請家長把家中用不到可以拿出來的小東西讓孩子帶到園遊會裡做二手交換,另外,為了晚會活動的需求,也請家長如果剛好有的話就幫每個孩子準備兩個回收的600cc寶特瓶,如果沒有沒帶也無所謂。

  到了活動這一天早上,身為領隊的我把握機會,跟遊覽車上的每一個家長打招呼,自我介紹說我是這次帶孩子們的活動領隊小跳,告知家長我們傍晚有一場園遊會跟跳蚤市場,會有兩個攤位可以賣二手物品,我們同車就是有緣,到時候來找我賣東西,我會給他們比較好的價錢。

  老實人磊哥什麼都沒做,乖乖的等晚上的活動到來。



  下午五點,市場主席宣布園遊會開始,宣讀規則,告知所有的交易都只能透過官方發行的園遊券來進行,獲得園遊券的方式有打工與賣二手物品,賣東西的攤位有兩個,分別是跳蚤市場跟黑店。

  在事前的設定上,我們談好了這兩家二手商店的潛規則(只有我們知道,參與者不知情):

  一、不可以虧本賣:一個商品以100元買入,至少要以101元賣出,中間要賺取多少差額交給商店主自行決定。
  二、跳蚤市場的運作機制是:合理收購價與合理利潤。
  三、黑店的運作機制是:不合裡的收購價,與超高利潤。
  四、兩家商店的店主都必須鼓勵客人去另外一家詢價。
  五、作為園遊券發行單位,兩家商店的資本額無上限。



  活動開始,第一個小孩抱著麥當勞的Hello Kitty娃娃,咚咚咚的跑去磊哥的跳蚤市場攤位,遞出娃娃給磊哥。磊哥看了看,覺得這娃娃保存的狀況超好,就告訴孩子說他願意用1200元收購這個娃娃,但是公平起見,他還是問問看這孩子要不要到黑店賣賣看?


  孩子搖了搖頭,堅決的要把東西賣給磊哥。於是,磊哥用1200買下了跳蚤市場的第一個商品,然後他想了想,貼上了1300的售價標籤,把娃娃擺上桌面。因為開始有了商品,陸陸續續開始有孩子們跑到磊哥的攤位賣東西,往往都賣了不錯的價位。

  非常巧的,過一會兒,第一個來黑店賣東西的孩子,是我遊覽車上跟我要好的小女孩,賣的剛好也是麥當勞的Hello Kitty娃娃。不一樣的是,她手中抱著是全系列四款Hello Kitty娃娃,我看了看,很誠懇的跟她說:這些娃娃保存的很好,我很喜歡,但我只能用一隻400元跟她收購,全部1600元。但就我所知,隔壁跳蚤市場的價格比較好,她要不要考慮拿去隔壁賣?

  小女孩非常堅決的搖了搖頭:我要賣給你。

  於是,我用1600元買下了四隻Hello Kitty娃娃,然後,轉手標上一隻650的價格,把娃娃擺在黑店的攤位上。

  市場就從這個瞬間開始轉向。





  我們最原初的預期是,聰明的消費者,應當在跳蚤市場賣東西,然後到黑店買東西。但實際發展出來的狀況卻讓我們瞠目結舌,遊園會開始十幾分鐘之後,黑店前大排長龍,人人爭相把帶來的二手商品賣給黑店,卻完全不願意去跳蚤市場光臨。

  由於收購價格非常低廉,黑店販售的二手商品也因此顯得物美價廉,這成為一種良性循環:大家看到我這邊賣了很多很便宜的東西,一方面都想來我這裡買東西,另一方面,也有更高的意願把東西賣給我。

  我們聽到孩子偷偷在討論:同樣的Hello Kitty娃娃,跳蚤市場賣1300元,黑店只賣650元,跳蚤市場才是真正的黑店!不要被名字騙了!

  磊哥無言,我也無言。我們一起看著我的攤位前的人龍與他的門口羅雀,非常無言。



  如果說這故事還不夠血淋淋,後面發生的故事就更加驚人了。

  並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帶二手物品來販賣的,因此,大會也提供了額外的工作機會。首先,第一波的工作機會是大會要收購空寶特瓶,一個空寶特瓶大會願意用100元收購。參與的孩子跟家長都很興奮,並且扼腕早知道就多帶一點來。腦筋動的快的家長,就開始帶著孩子去搜刮會場附近的資源回收桶,把空寶特瓶拿過來換錢。

  附近的寶特瓶很快就被拿光了,活動開始半小時之後,我們買下了所有能夠買到的寶特瓶,包含本來喝到一半的飲料都用更快的速度喝完,交到大會換取園遊券。

  收集寶特瓶的目的是為了晚上的晚會活動,我們需要用裝水投入螢光棒的寶特瓶,製造出一條星光大道。為此我們擁有了大量的手作工作要進行,包含收集寶特瓶、清洗、撕除標籤、裝水、投入螢光棒;每一個步驟都需要時間與人力,我們把這些一切都寄望在資本主義園遊會的運作上。

  當寶特瓶收集完了,大會開始開放新的工作項目:清洗寶特瓶與撕除標籤,一個寶特瓶100元。

  正愁錢賺的不夠花的家長與孩子們蜂擁而上,開始新一輪的打工賺錢。



  一會兒之後,排隊領取工作的人明顯的變少了,活動員回報,會場中開始出現收集貨幣炫富但是不花的小孩,在短短的時間裡,小富哥已經擁有了三千多元的身家,逢人就亮鈔票炫富。

  但除了小富哥之外,其他孩子多半也透過賣東西與打工,獲得了相當有餘裕的身家,工作開始沒有人要做,大家都在消費玩耍。

  眼看時機成熟,大會主持人拿起廣播麥克風,開口說出我們等待已久的一段話:



  『大會報告,大會報告,美國發生金融風暴,市場遭遇通貨膨脹,即刻起,所有攤位消費金額立刻上漲一倍!30元的變成60元,50元的變成100元!』

  本來人聲嚷嚷的園遊會場先是安靜了下來,然後爆出了集體譁然的巨大聲響。

  但殘忍的市場機制還沒有結束,眼看大家交頭接耳非常錯愕,大會跟著又宣布了第二個壞消息:

  『大會報告,大會報告,由於遭遇通貨膨脹、原物料生產成本上升等不可抗力之因素影響,即刻起,大會提供的工作報酬,從清洗一個寶特瓶100元,調降為清洗一個寶特瓶50元!』

  這下連家長都慌了,本來空無一人的打工攤位前,一瞬間又開始大排長龍。



  小富哥在擦汗。

  雖然是夏天的夜晚,然而我們會場位在深山裡,其實是很涼爽的。他仔細的算了算手中的園遊券,3250元,本來可以讓他隨便玩遊戲玩到手軟,現在忽然間只剩下32次的遊戲額度。他想了想,重新排入了等待打工的行列,接下了清洗四個寶特瓶的工作。

  然而金融風暴是很可怕的。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市場持續發生通貨膨脹,消費價格不斷上漲,與之相應的是打工薪資也持續走低,從一個寶特瓶50元,轉變成兩個50元;當小富哥第三次來排隊的時候,大會剛好宣布薪資水平再度下降,現在清洗三個寶特瓶才有50元。

  小富哥怒了,他用力的拍了大會的桌子,怒吼著:「一開始的時候一個寶特瓶100元,後來一個50元,現在3個才有50元,太過分了!我不幹!!!」

  身為資方的大老闆挖了挖鼻孔,用一種鄙視的表情看著小富哥:「不幹就不幹,你不幹就讓開,後面還有人排隊等著工作呢!」

  小富哥怒氣沖沖的轉身離開,下一個孩子接下了12個寶特瓶的清洗工作。

  小富哥轉身想要玩個弓箭娛樂一下自己,一問,發現弓箭現在射一次要330元,好吧去丟飛鏢好了,呃,丟飛鏢要550元,他都弄不清楚到底發生了幾次通貨膨脹,連攤主都很迷糊,攤攤手告訴他他很無奈,大環境就是這麼不景氣,希望大家一起共體時艱。

  他捏了捏手中的園遊券,半個小時前他還意氣風發富可敵國,半個小時候他發現自己快要連遊戲都玩不起了。

  他終於低頭重新回到大會工作攤前,小聲的詢問現在的工資多少?

  大老闆用鼻孔看著他:「現在還是三個寶特瓶50元,你再問就變成四個50元!」

  「不要不要!別再降了,三個50我做!」小富哥慌忙開口,接下了六個寶特瓶的清洗工作。




  晚會開始前的最後二十分鐘,大量的廉價勞動力完成了一百多個寶特瓶的清洗、撕標籤、裝水、折亮螢光棒投入瓶中、封口、擺放到會場設計出星光大道的工作。最終工資是擺放六個寶特瓶50元。

  跳蚤市場宣告破產,黑店用一成的價格收購跳蚤市場的所有商品,轉手獲取三倍利潤全數賣出。低買高賣,大殺四方成為全部攤位中獲利最高的一攤。

  奢侈性消費點歌機,只有一個客人進場消費,消費時間點是通貨膨脹末期,點歌一次5000元,老闆爽快的給這個默默存了一大筆錢在手,不炫富也不消費的小女孩大特價,打八折4000元,點了一首歌給媽媽。

  樂透彩全面槓歸,無人獲獎。賭博攤位比大小大賺一筆,賭骰子攤攤主手氣太差,莊家破產。

  娛樂性攤位受惠於通貨膨脹,各攤位都賺的飽飽,連起跳價格最便宜的射箭攤,最後都因為通貨膨脹漲價到從射一筒10支箭來計價,轉變成以1箭為單位計價。

  賓主盡歡。

  然而,這場活動真正造成的震撼,卻是作用這在我們這些一手策劃的活動員身上。





  晚上的開會討論,提出這個點子的大哥沈重的表示,他是知道資本主義的威力,讀書讀到過通貨膨脹,可是沒有想到會這麼的誇張。

  我們最想不透的就是不管是參與的孩子還是成人,除了暴怒的小富哥之外,都沒有任何人抵抗不合理的市場機制這件事。

  這個活動看似非常成功熱鬧,家長小孩都玩的很開心,然而隨著夜越深,我們討論的越多,越覺得這場活動其實可惜了。放在一個只有一天的營隊裡作為最後一個壓軸活動,後續再也沒有其他討論空間,真的是可惜了。

  如果小富哥不是自己暴怒走開,而是轉頭過去說服等待工作的其他孩子,一起聯合起來抵制這種不合理的工資,拒絕接薪資過低的工作,大會就得被迫讓步,提高薪資,不然最後開天窗的一定是大會。

  然而這是勞工權益與工會運動的課題,很可惜,我們成長的歷程中沒有任何一堂課教過我們這件事。

  沒有人跳出來質疑通貨膨脹商品價格上漲一倍然後還連續上漲不合理,我們早已被訓練接受各種不合理的規定,頭髮、衣服、上課不能吃東西....

  跳蚤市場與黑市的對照也讓我們非常吃驚,人們傾向認為東西賣的比較便宜的店家是比較公道的,賣貴的店家就是黑店。這是消費者邏輯,但是當人們轉變身分成要賣東西的一方時,卻沒有把腦袋裡的認知扭轉過來,反而還是傾向去買東西便宜的店家賣東西,這大大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這個資本主義大富翁可以這樣運作,憑藉的當然還有資訊的不對等。大會掌握了完整的資訊,用一種俯瞰的視野瞭然整個系統的運作,但是參與者只能憑著現場獲得的有限資訊行動。家長傾向來黑店賣東西而且懶得去跳蚤市場比價,很有可能只是因為黑店經營者是跟他們打過招呼,熱情聊天的領隊。中間我忍不住問一個家長為什麼不去隔壁問問看價格?家長笑著回答:「小跳領隊我們相信你啊!」

  我臉上表情繼續笑著不變,但心底非常非常的震驚,先入為主的印象可以影響人的判斷到這種程度,這實在遠超過我們設計這個活動時的想像。

  孩子們的消費行為也很值得玩味,積極存錢的孩子是其中非常少的少數,大部分都是賺多少花多少,花不夠了才再去工作賺錢。唯一一個有能力消費點歌機的孩子,是因為對所有的攤位都沒有興趣,乾脆去攤位幫忙打工,攤位主非常有良心,只要通貨膨脹,工資也跟著膨脹。最後攤位結束營業的時候孩子也獲得了一大筆工資,不知道要怎麼花,乾脆就去買最貴的點歌機。

  也就是說,在這個資本主義遊戲底下,其實不光光只有大會有提供工作,各攤位也有。但是攤位的工作不會主動釋放出來,必須主動去詢問才會有。或者說的更殘忍一點,要跟攤主有點關係的才會知道有這種好康工作。檯面上能夠看到的工作只有大會提供的血汗工作。

  如果時間足夠,我們會想要設計後續的課程討論,跟孩子們分享整個活動的設計,以及人們在其中看似自由卻被限制的選擇,想談工作權益,想從這個微型經濟市場的夜晚來談整個資本主義的運作,然而,我們沒有那樣的時間。

  這個魔幻的夜晚,因此留在我的心底很久很久,一直到我後來真有機會踏進了教育工作的場合,都不曾或忘須臾。我每每看著教育場合裡的孩子,做出種種我們覺得不合理的選擇時,我都會提醒我自己,別忘記把眼睛從他們的身上挪開,去看一看他們的周圍;他們擁有什麼樣的環境?能夠掌握多少資源?接受到多少資訊?面對同一個狀況的我們彼此之間到底存在多少資訊落差?使得我們的判斷會出現不同?

  我如何讓我的孩子學會如何判斷與面對不合理的要求?如何讓他們選擇找更多人合作而不是自己負氣離開然後被我各自擊破?我如何讓他們能夠發現,在理所當然的情境背後,存在著更複雜的脈絡與系統?所有的現象都不是孤立的?如何讓孩子們在信任我的同時也保持著心底的清明,知道不可以在不經思考下完全相信包含我在內的所有權威?

  我還沒有答案。


  但我一直在這麼嘗試著。





註:由於是工作坊的支援活動,參與活動的孩子們,年齡從幼稚園到高中生都有,主要的年齡群落在小三到國二之間,總數約有70人。另外,活動時間是工作坊的上課時間,只有少部分陪孩子們的家長參加,並不是全部成人都在場。現場參與的大人大約只有十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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