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國遍路ーDay05：遍路者的獨白，其三

嘿，親愛的：

 

　　一開始的時候，我有點搞不清楚我身在何方。

　　世界漆黑沒有光線，空氣冰冷，每一口呼吸都沁寒入骨，恍惚間幾乎以為自己被冰葬在什麼櫃子裡了。

　　下一秒，手機鬧鐘音樂響起，螢幕的亮光映照出帳棚內部的景色，記憶潮水般回溯，剎那間將我從彼岸拉回人世。

　　按掉鬧鈴，早上六點，我在四國遍路德島段，第十二番寺院燒山寺納經所屋簷下醒來。

 

收完帳棚才想起來忘記拍照，只留下紮營過的乾燥地面作為見證

 

 

 

 

 

　　儘管有了內外帳的保護，帳棚內的氣溫還是一點都不意外的掉到了零度；掙扎著從睡袋裡起身，穿好保暖衣物，拉開帳棚透透氣的瞬間，整個冰寒沁骨的世界就重新回到我眼前。

　　外頭天色漆黑如墨，細雨暫歇，帳棚靠外側都是晶瑩的水珠。雖然把帳棚設置在屋簷下了，但是還是被屋簷掉落地面所噴濺的雨水給沾濕大半；我動作飛快的把爐具架好，開始燒水順便取暖，等待的過程實在是太冷了，又跑去階梯上的販賣機先投了一罐熱的紅豆湯，一口氣灌到肚子裡，才稍稍暖或睡了整夜凍僵的身體。

 

 

　　開始著手打包睡袋，收拾帳棚；這是我第一次紮營在寺院屋簷下，寺院開始納經的時間是早上七點，我擔心睡太晚會造成寺院的困擾，只好提早起床整裝，好趕在納經所開門之前把帳棚收拾乾淨。

　　但或許是因為冬日天氣太過寒冷，一直到我收拾完畢，用過簡單的米湯早餐，納經所大門還是安安靜靜的，沒有任何動靜。

　　天空一點一點的轉亮，這是我在四國第一次清醒著迎接黎明，既然納經所還沒開，我也就趁著沒有下雨的好天氣，在寺院到處走動，好好看一看昨天傍晚倉促抵達時沒能好好看一看的景物。

 

 

　　燒山寺海拔大約九百多公尺，跟台灣的高山相比充其量只能算是郊山等級，但此刻放眼望去，天明之後遠山近景益發清晰，圍繞著山頭寺院的，赫然是一片柔軟的雲海，

 

 

遠方山脈浮沈其中，宛如冒出滄海的島嶼。

 

 

　　然而不到十分鐘之後，雲霧隨風翻捲而來，

 

 

把所有景物淹沒在氤氳之中，整座燒山寺像是罩上了一層薄紗，迷迷濛濛的，夢幻非常。

 

 

　　若非早起，定當錯過這樣的美景。

 

 

　　我在本堂前投下納扎，擲落奉納金，合十欠身之後，掀開手冊，開始朗誦心經。

 

 

　　這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燒山寺納經所內有灯油爐，烘烤著整個室內暖烘烘的；

 

 

在納經的空間旁邊，是寬闊的休憩區，

 

 

我打了聲招呼，把濕掉的外帳攤開在桌面，用抹布盡可能拭乾；參拜結束之後雖然納經所已經開門，卻沒有看到僧侶的蹤影。我就安靜的待在室內，一面晾乾外帳一面等待僧侶回來。

 

 

　　完成納經，把依然微濕的帳棚重新打包起來，早上八點半，我再次踏上旅途。

 

 

 

 

　　一開始的時候我考慮過去看看奧之院，但在寺院遍尋不著路線就算了，還不小心遇到了窩在庭院裡的大牧羊犬，這傢伙看到我可開心了，一躍起身，開始熱情的跟著我移動。

　　但是我怕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維持著表面的鎮定，我內心一面哀號一面退離，但這狗狗看起來完全沒有要放棄的意思，不知倒是不是平時沒什麼人有空帶她出去玩，眼看我往寺院外走去，她居然一路跟著我下了階梯，出了山門，往山下走去。

 

 

　　這不就意味著，我把燒山寺的狗帶走了？！不對，是燒山寺的狗跟著我走了啊啊啊啊！

 

 

　　一人一狗，就這麼踏上了杳無人煙的山徑。

 

 

 

 

 

 

　　離開燒山寺的路，跟上山的時候相仿，是車道與山徑小路交錯的遍路道。給徒步遍路者走的山徑路並不大，有些路面還遍佈著青苔，一開始的路面還比較人工一些，像是走在水溝蓋上。幾段交錯之後，路面開始趨於原始，像是直接從車道與車道之間，切西瓜般的連接起之字形迂迴的車道。

 

 

　　濃霧籠罩著山徑兩側高聳的針葉林，這段路煙雨朦朧飄渺非常，走起來本應有如閒雲野鶴的世外高人一般愜意才對，但當這個情景搭配一隻對我不棄不離的大牧羊犬，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

 

 

　　說起來，狗真的是一種相當聰明的生物。這大牧羊犬似乎很清楚我很怕他，刻意用一種不遠不近的距離跟在我的後方，每當我轉頭看他，他就會撇開頭去，裝沒事。

 

 

　　一開始我只是因為很害怕所以頻頻回首，後來注意到他的反應之後，我開始啞然了。

　　這狗狗的聰明還不只如此，除了會注意我的視線之外，他還會閃避鏡頭；我幾次試圖用相機拍下他偷偷跟在我背後的畫面，他都會提前注意到鏡頭，只要相機一擺出來，他就會做出跟我轉身看他時一樣的反應：轉頭看旁邊裝無辜。

 

 

　　這樣一來一往幾回之後我漸漸沒那麼怕了，也開始感覺好笑起來。似乎感覺到我的心情轉變，走了一小段路之後，大牧羊犬越過我跑到步道前方，開始領著我往山下走去。

 

 

　　一會兒之後，我們再度完成一段下切，重新回到車道上。越過車道對面就是下一段下切的山徑，看起來路況更加原始了；一路以來一直被這隻大牧羊犬跟著，壓力有點大到破表的我決定停下來，放下背包好好休息，試圖勸說這隻大狗不要再跟著我了。

　　結果......哈哈，背包一放下，他就熱情的湊過來我身旁，讓我全身僵硬的石化當場，動都不敢動......

　　還好這種窘境持續沒有太久，休息一小段時間過後，一台小貨車從山下開了上來，路過我旁邊的時候駕駛放慢速度，用有點訝異的口吻開口跟我說話，雖然聽不懂，但看他的表情眼神跟語氣，大致上可以推測他認得這隻大狗，很訝異為什麼這隻寺院的大牧羊犬會跟著我出現在這邊。

 

 

　　「嗚嗚....The dog is from 燒山寺，he fallow me all the way.......」我用破爛的英文加上這兩天聽到很多次的「燒山寺」這個詞的日文，比手畫腳的試圖告訴駕駛我的悲慘遭遇，駕駛爽朗的笑了起來，對著大牧羊犬喊了一聲似乎是他的名字的話，大牧羊犬興奮的彈了起來，跑到小貨車駕駛的旁邊，跳躍著要跟駕駛玩；駕駛對我揮了揮手，笑著發動車子，一面吆喝著一面繼續往山上開去，大牧羊犬就這樣開開心心的跟著小貨車往回跑去了。

　　目送著一車一狗逐漸遠去，我長長吁出了一大口氣，整個放鬆下來，癱軟坐倒。

 

 

 

　　休息到身體開始發冷了，也確認牧羊犬真的一去不回頭了，我才再度背起背包，繼續踏上下山的山徑。

 

 

　　沿路都是高聳的針葉樹森林，瀰漫的霧氣進一步把眼前的場景昇華成夢幻的國度，沒了大狗相隨的威脅，我得以時不時的停下腳步，放鬆的呼吸松針濕潤的香氣，把相機貼近地面，拍攝只有俯低身體才能夠看見的視野。

 

 

　　碎石、枯葉、松樹底下的殘雪，森林在朦朧裡隨著前進的步伐展開視野，也隨著遠去的身影將世界再度吞沒收回；每一口呼吸都帶著沁入骨髓的冰寒，卻也因此平衡了負重移動產生的疲憊感。比起昨天的緩慢爬坡，今天的下山行程無疑是非常輕鬆愉快的；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得克制好不要在濕滑的山徑上越走越快。

 

 

　　在霧林裡徐徐下行，這樣的經驗說來並不算陌生，撇開氣溫低了點跟林相差距甚大不說，感覺還蠻像多年前在台灣爬南湖圈谷時通過霧林帶的感受；調勻呼吸，感覺每一步踏落的觸感，剩餘的知覺有時捕捉各種細微的蟲鳴鳥叫與風吹草動，有時則被一陣陣揉合著針葉、潮溼、泥土、不知名香氛的繁複氣味吸引走；雖然只是針葉林與冰冷霧氣構築出來的山徑，行走期間能夠感受到的，卻遠遠不僅如此。

 

 

　　此去彼來，多少人們往復穿過這些遍路道，從此刻往前追溯，往後遙看，小小的山徑，卻是無數時光堆疊起來的，名為必然的存在。

 

 

　　帶著輕盈漂浮的思緒，山徑在穿越小小的溪溝告終，遍路道自此踏足柏油路面，

 

 

沿車道而行；漫天迷霧，山邊小屋，

 

 

轉過一個曲折的彎道之後，高聳巨大的杉木，就這樣從漫天白茫之中，帶著無比宏偉的氣勢現身在我眼前。

 

 

　　杖杉庵，燒山寺下山之路必經的景點；平時如何我難以知曉，但在此刻雲霧繚繞的場景裡拔地而起的巨大杉木，這畫面無疑就有著撼動人心的氣魄。

 

 

　　卸下了背包，在杖杉庵稍事歇息；雖然是一個小小的寺院，但這裡的告示牌書寫的內容，卻昭示了這兒的不凡；杖山庵，四國遍路起源傳說故事之一，就是衛門三郎為了跟空海道歉，繞著四國跑了好幾趟的故事了。

 

 

　　時日久遠難以得知故事真相為何，但傳說中，杖杉庵這個地方，就是當初衛門三郎在最後一次逆走遍路，好不容易終於找到空海的地點；但眼前這棵杉樹，從告示牌上的說明來看，已經是不是當年那棵了。最古老的杉木已經在某個時期燒掉了，現存的杉樹是後來由京都的光明院四行八蓮大居士贈予種植的。

 

 

　　氣溫極低，一路都是下坡，身體一直沒能完全暖起來，在寺院繞過一圈，拍完照片，投下納札參拜完之後，我很快的就再次背起背包上路。

 

 

接下來的路段依然是下坡，從馬路旁的小路繼續往下切，路邊有厚厚的積雪，看起來像是被什麼鏟雪機之類的給堆到路旁的。我好奇心起，拿起登山杖戳了下去，出乎意料之外的居然深深戳了進去，這雪，比預期中還要鬆軟啊！

 

 

　　一路下行，穿過果園，路上撿到表面充滿尖刺的果實表皮，

 

 

把玩了好些時間卻無法參透他是什麼玩意兒，舉目四望卻只看到處處空蕩蕩的枝頭，無法確認這棵果實外皮的來源。

 

 

小路旁有一個拉下鐵門的直販所，大約是因為天氣太冷遊客太少所以沒有營業。

 

 

　　遍路道蜿蜒在果園與小屋之間，很快的又開始深入森林之中。

 

 

大霧瀰漫，森林裡的小路鋪著一塊塊大小不一的石板，霧雨冰霜鋪天蓋地，沾濕樹梢與地面，

 

 

我一路快步下行，不時停下來拍照，就在渾然忘我之際，冷不防的腳底一滑，整個人瞬間仰天摔落！

 

 

　　原本只是單純的腳滑了一下，以平常的狀態來說，頂多就是踉蹌一下就可以站穩身體，但偏偏我身上背負了足足20公斤的大背包在背上，這一個打滑加上背包的重量，瞬間就把我整個人往後拉倒；但，不幸之處同時也是幸運之點，儘管我因為背包的重量整個往後摔倒，但也因為背包龐大的體積，這下摔倒所有的撞擊都由背包承受了，那個打滑的瞬間過後，我就像一隻翻面的烏龜一樣，仰躺在濕滑的山徑上，差點起不了身。

　　解掉背包腰扣，從翻肚烏龜的窘境裡脫身出來之後，我拾起背包檢視狀況；我的運氣不差，這下滑倒全部衝擊都由綁在背包下方外的相機腳架承受，掛在背包上的白衣有點髒掉，除此之外，一切安好。

　　但也是這麼一摔，才讓我想起來，上路好幾天了，每天都忙著走路，竟然到現在為止還沒有把腳架拿出來使用過；是說，有需要走的這麼趕嗎？

　　再慢一點？

　　打開腳架檢視損傷狀況，撞擊導致鋁合金支架凹陷，其中一支腳已經沒辦法完全展開了，可以架起來的高度剩下原本的1/3；

 

 

橫豎都把腳架拿出來了，我總算下定決心，要把昨天走在山徑上一直想拍的登山背影照拍出來。

 

　　休息，拍照，反覆按下定時快門，直到拍出滿意的照片，才又重新收好腳架，背起背包繼續上路。

 

 

 

 

　　離開燒山寺下山的路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感覺比上山的路要來的陡。

 

 

　　連續之字形下切之後，遍路道一路行走在雲霧飄渺的森林裡面，

 

 

但總會在一段距離之後重新銜接回車道上，然後越過馬路再次下切。比起需要平緩升降的車道，供給遍路者徒步的山徑，無疑採取了更大的坡度來縮短距離。

 

 

　　連續的陡降換來的就是高度的迅速下降，等到我再次回到車道上的時候，切過車道與車道之間的山徑遍路道也差不多走到盡頭了；接下來的小紅人指標指向鍋岩，距離不遠，只剩下七百公尺。

　　一開始注意到的是整治過的攔沙壩，

 

 

接下來行走一段距離之後，看到了一個不太確定是廢棄或僅僅是冬日停止使用的泳池？

 

 

房子開始變多，我開始期待午餐了。

 

 

　　然而，這期待很快就落空了。

　　鍋岩，遍路地圖本上，從燒山寺下山的時候會經過的小城鎮。光從黃本地圖上看不太出大小；剛走進村口的時候遇到一家食堂，

 

 

很開心的推門進去詢問，結果沒有營業，

 

沒有營業，但也不排除是我跟店主完全無法溝通XD

 

背包裡已經沒有任何行動糧了，看樣子得餓著肚子走下山才有得吃了。

 

　　走入村落，很快的走到了一個看起來像是給公車停靠的大空地，

 

 

像是車站，也像是空曠的停車場；

 

 

空地旁有間廁所，我把背包在廁所門口的長椅上放下來，小小的休息了一會兒。

 

 

　　趁著休息時翻看地圖；今天的目標是13番寺院，下山的路線有好幾條，我鐵了心要往神山這條路線去，只為了地圖上標示出來的「神山溫泉」。

　　反覆用google map定位對照黃本地圖，確認好路線之後，我背起背包再次上路，卻在下個瞬間，被路旁的一間屋子給吸引了注意力。

　　屋簷下掛滿像是蕃薯的東西，看起來是在風乾；這畫面美極了，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拍了幾張照片，也因此被屋子裡的人注意到了。

 

 

　　一個老奶奶推開門走了出來，邀請我入內坐，我笑著拒絕了，說我還要繼續往前走。老奶奶想了想，轉身入內，沒多久之後拿了一顆大蘋果出來送給我：「気をつけて！」

　　「ありがとう（笑）」

 

 

　　在很飢餓的時候意外收到了接待，我謝過老奶奶之後，繼續往前走了幾步，這才注意到這間屋子門口掛了善根宿的牌子。

 

 

　　唔....也就是說，如果我昨天走的快了一點，說不定就可以走到這間善根宿過夜啊！

　　不過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大口咬下蘋果，沿著車道繼續往前走去。

 

 

 

 

 

　　比起山徑，車道走起來確實輕鬆許多；雖然天氣有些陰沈，但還沒有到下雨的程度，背負著20公斤的背包，走暖了身子之後，只需要穿著薄薄的排汗衣就可以維持很舒適的體溫，不冷也不熱的走著。

 

 

　　這一段車道的車流量很低，差不多一個小時遇到的車輛只有個位數字，走起來相當舒適，

 

 

 

道路沿著河流下行，穿梭在森林之間。我走著看著，渾然不覺時間之流逝。

 

 

 

 

　　路旁時不時會有一些小房舍，看起來像是農家，有的院子裡圈養著在泥巴裡打滾的豬，

 

 

抬頭看著路過的我發出低低的吼聲；

 

 

 

多半的時刻兩側是森林與河流，涼爽的風濕潤飽含負離子的空氣，光光是呼吸就讓人心曠神怡。

 

 

　　屋舍出現在河畔山邊，

 

 

 

沿著河流下行的步伐到了此刻，終於出現了可以過河的橋；

 

 

算一算也差不多是通往神山溫泉的小橋了。快樂的拍了紀念照片，大步跨過橋往溫泉飛奔而去。

 

 

　　然後，然後沒多久再對照一下地圖，就無言的發現自己走錯了....想想也是，這橋的入口寫的很明顯啊！回到橋頭重看一次指標，人家明明就寫「神山WEEK Stay&Work」而不是神山溫泉啊！.

 

　　修正回到正確的道路上，越過橋，

 

 

 

 

散步走過木頭工廠，這堆疊的木頭總讓我想起電影「啊那啊那神去村」。

 

 

一會兒之後，我踏入了神山町這個頗具規模的小鎮；

 

 

一入城鎮就立刻有一間小小的超級市場，對於行動糧斷貨半天的我來說，這根本是及時雨啊！

 

走入超市大肆採購，確保自己下半天的行動有足夠可以吃的零食。只能說這一路被餓到了，連買了好幾份不同的巧克力跟餅乾把背包剩餘的空間填滿才罷休。

 

　　整裝，下一站，往神山溫泉去！

 

 

 

　　路上下起了雨。

　　也許是因為接近山下的緣故，才離開超市沒有多遠，天空就開始飄下了細細的雨絲。一開始我還不太在意，但很快的，雨點落下的速度增加到不容忽視的程度。我停下來更換裝備，抽出一直綁在背包側邊的大傘。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背著這把一公斤重的傘走了這麼久，總算是用上它了。

　　撐開大傘，在細雨的神山町中漫步向前，雖然遇到一間咖啡廳，

 

 

但我心繫著溫泉，就一路吞著巧克力補充體力往前走去。

 

　　很快的，彎過神山町村落盡頭的路口，往上坡走了一小段路之後，我在中午之前抵達了神山溫泉。

 

 

　　來到四國之後泡過兩次溫泉，是第一天晚上睡在廂型車善根宿的時候，徒步走到第三番寺院前方巷子裡的坂野溫泉，那是一個地方上的小澡堂；

 

 

後來路過的另外一個溫泉因為天氣太冷水管結冰的緣故提前停止營業沒能泡到。

 

 

接下來，上燒山寺之前有鴨の湯善根宿，是這趟旅途目前為止最好的溫泉，讓一天跑了四間寺院過度透支的我有了隔天攀登燒山寺山徑的餘裕。

 

 

　　然後我來到了神山溫泉。

 

 

 

　　作為一個以地方為名的溫泉，神山溫泉是一間會館般的建築，入門要先到左側鞋櫃收好鞋子，再到櫃檯付費入場，拿取溫泉浴場內的置物櫃鑰匙。

 

 

　　雖然撐開了傘，但還是太過大意沒有把背包套拉起來。大背包外側被雨水噴濺得溼淋淋的，櫃檯看到我背著大背包走進來，跟我收取了溫泉費用之後，給了一把鑰匙，拿出大塑膠垃圾袋在櫃檯旁邊的椅子上鋪好，對我表示可以把背包放在櫃檯這邊。

　　我笑著謝過之後，櫃檯笑容開始有些僵硬，然後，試探性的問了我一串話。

　　聽不懂QQ

　　櫃檯努力轉換了語言，這下我總算聽懂了，「Woman ? Man? You?」

　　難不成......

　　我們一起看向了我手上的鑰匙，我笑盈盈的遞出了鑰匙：「Man.」

　　櫃檯人員慌亂的鞠躬道歉，劈哩啪啦的說了一大串話，雖然聽不懂，但大致上可以猜得出來，她們一開始誤以為我是女生，給了我女子浴場的置物櫃鑰匙了......

　　順利換到男湯的鑰匙，我總算在睽違一天之後，再度泡入氤氳的湯泉之中。

 

 

 

　　跟前兩個溫泉相比，神山溫泉無疑算得上是豪華等級的溫泉，好好的洗過澡、泡過幾輪之後，我才舒爽慵懶的走出浴場。

　　這一天浴場外面的休憩區有免費的按摩床體驗，泡完溫泉，買了一瓶來泡溫泉必喝的冰牛奶，

 

 

放鬆享受了按摩床的免費體驗，

 

 

在溫泉休憩區裡看著落地玻璃外的傾盆大雨，好整以暇的整理裝備，查看地圖。

 

 

　　距離十三番寺院還有一段不算短的距離，更麻煩的是，經過了一個多小時身心舒爽的溫泉浴之後，外頭的雨勢已經從綿綿細雨轉成氣勢磅礡的傾盆大雨，就算有足以提供三人共撐的大傘，走在這樣的雨中還是很讓人傷腦筋的一件事。

　　但這雨勢，怎麼看就是不會在短時間內平息下來啊…我整理好了裝備，套好了背包的防雨套，換上登山鞋，撐開大傘。

　　下午三點半，我在傾盆大雨中離開神山溫泉。

 

 

 

 

　　下山的路有十多公里，在雨中行進比原本以為的還要來得痛苦，這時就十二萬分慶幸自己準備了大傘放棄了兩截式雨衣，在逼近零度的氣溫裡，任何一點貼近身體的潮溼都會帶來極度的冰冷感受。

 

 

　　也許是因為剛泡過溫泉，整個人都鬆掉了，重新走上路不久，濃濃的疲倦感就開始從身體深處湧出，步伐漸漸變得沈重，泡完溫泉之後那種煥然一新的感受逐漸遠去。

 

 

　　路怎麼那麼長？第一次在持續不斷的雨勢中行走，路上的風景一點一點的失去意義，途經有許多人偶佈置的木の香る里神山，

 

 

我也只拍了一兩張照片就繼續木然的往前走，

 

 

不像之前會饒有興致的一個一個細看這些人偶佈置。

 

 

　　電線桿上的遍路標誌標示著下一番寺院大日寺還有15公里遠，

 

 

遍路本地圖上這之間看起來幾乎沒有可以紮營的地點，最接近有公共廁所標記的森林公園，也在十公里外；剩下的就是接近大日寺之前的一個小小的三角形休憩所標誌了。

　　無論再累，在找到合適的紮營點之前，都只能繼續往前走。

　　我就這樣帶著越來越沈重的眼皮，在大雨中往前走去。

 

 

 

 

　　離開神山町沒有多遠，我在路旁看見了一個可以遮雨的小候車亭，

 

千謝萬謝的走了過去，躲到候車亭裡讓自己喘口氣。

 

 

 

　　在雨中行走的消耗遠比預期的要大的許多，從背包裡面拿出地圖本，對照Google地圖反覆確認，我確認了自己應該是位在地圖上的「青井夫」這個地點左右，這個涼亭般的候車亭在地圖本上沒有標記，但確實是一個可以休息的好地方。

　　下午四點半，我掙扎了好些時間，猶豫要不要乾脆在這個候車亭裡紮營？這是一個有高眺屋頂的木造候車亭，勉強可以讓我搭帳，但大約會有一半的帳棚暴露在斜淋下來的雨勢之中。要是不紮營，似乎也能夠直接就著睡袋躺在木頭長椅上？

 

 

　　不管怎麼樣，真的好想睡啊......

　　儘管非常想睡，但是在小小的打盹之後，幾滴細細的冰涼雨絲噴濺到臉上，總算是讓我下定決心繼續往前走。

　　畢竟，一個會持續噴濺到雨水的空間，就算紮營了也睡不安穩啊...怎麼想都覺得還是想要到一個不會淋到雨的地方紮營過夜啊。

　　收拾行囊，繼續上路。

 

 

 

 

 

　　通往下一番寺院有兩條路線，國道21號與國道438號；選擇了黃本地圖上看起來沿河下行比較平緩的國道21號，繼續漫步在雨中。

 

遍路途中見到的學校多半是泥土操場，下雨的時候積水成河。

 

　　撇開又冷又想睡不說，撐一把大傘在雨中的山路上散步，

 

 

其實是很愜意的一件事情。這一段路往來的車流量並不大，日本的道路排水系統又相當完善，不需要像在台灣一樣擔心被路過的汽車噴濺一身積水這樣的事情。

 

 

 

 

　　不過，實在是好想睡啊......

　　路旁的花盛開著，遠看點點粉紅，不知道是梅花還是櫻花？

 

 

路旁有小小的告示牌寫著立見垰，是上下坡地形的意思。

 

 

　　想睡的時候時間感會無限的延長，疲憊不斷累積，

 

 

但是溼淋淋的路邊完全找不到合適的紮營點，

 

 

好不容易遠遠的看見一處空地有張木頭椅子，

 

 

靠近看的時候發現整個椅子全部都是濕的，就又打消了坐下來休息的念頭，繼續拖著疲憊的身心往前移動。

 

 

　　天色一點一點的暗去，養瀨隧道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傍晚五點半的時間了。

 

 

 

 

　　說起來，這似乎是我在徒步遍路時遇見的第一個隧道。

 

 

　　我很喜歡隧道，明亮的昏暗的，都很喜歡。穿過山腹，連接一座山的兩面世界，行走在期間的聲音與視覺都顯得奇幻非常。

 

 

　　四國的隧道似乎有個有趣的設計，會在隧道入口旁邊的牆壁上放上彩繪，推測應該是跟當地的代表事物有關。

　　養瀨隧道短短的，但是依然設置了足以讓行人好好行走的空間。拜這個短短的隧道之賜，我收起了撐了一整路的傘，在隧道裡放下背包，補充行動糧，讓自己在乾爽的地面上小小休息，緩和幾乎瀕臨崩潰的意志。

　　隧道可不可以紮營呢......看看這精美僅容一人行的寬度，我想是不可能了。

　　歡樂的時光過的總是特別快，這隧道只有短短的五百公尺，加上休息時間，還是要不了多久就走完了。重新撐起雨傘，再次走進細雨綿綿山嵐氤氳的山裡。

 

 

　　這時，夜已降臨。

 

 

 

　　趁著在隧道休息的時候，把放在背包裡的頭燈翻了出來；一直到昨天為止，頭燈都只用在晚上紮營之後的夜間活動，此刻算得上是我第一次在四國走需要用到頭燈的夜路。第一晚我五點就紮營了，第二晚紮營的時候剛好天黑，第三晚睡在鴨の湯，第四晚在燒山寺，也是天色漸晚時就紮營了。

　　這麼回想起來，為什麼此刻這麼疲倦也就心理有譜了，這一天我起的早，行走的時間遠比前幾日來得漫長，加上第一次遭遇雨天，多重因素加總在一起，疲憊感當然累積的遠比之前來得大。

　　通過養瀨隧道之後的路都是輕緩的下坡，雖然天黑了，但間隔一小段就會有的路燈還是提供了算得上足夠的照明，準備好的頭燈只有偶爾才需要打開；儘管如此，這一路走來並不算輕鬆，難以抵擋的睏意不斷襲來，眼皮非常沈重，雨勢一陣一陣的進一步在消磨所剩無幾的精神，偏偏路旁怎麼樣都找不到適合休息的場所，也只能咬著牙，抵禦著瀕臨崩潰的精神持續往前走。

 

 

 

　　在這種極度疲憊的狀態下走過了不知道多遠的距離，在通過一個岔路口的時候，我注意到左前方出現一個簡易的木造建築。

　　走近細看，居然是一個設有小小的休憩平台的直販所！

 

 

　　得─救─了─！

　　迫不及待的走進這個小小的休憩空間裡，卸下背包，讓自己好好的休息。點起頭燈環顧四周，這是一個小小的空間，設有木頭平台，足以讓一個人好好的躺在上面睡覺。不過，空間並不足以讓我架設帳棚。

 

 

　　撐傘在四面繞了一下，這個休憩空間沒有附設廁所，牆面上貼著許多感謝納札，是過往待過這兒的遍路者留下的訊息。換個方式說，如果我今晚要睡在這裡，勢必就得在沒有帳棚遮蔽的情況下直接用睡袋過夜，以四國冬天山區的夜間氣溫來說，我的睡袋能夠抵擋零度加上濕冷的環境嗎？

　　想想都令人頭皮發麻。

 

 

　　但不管怎麼說，此刻的精神狀態已經徹底透支了，我還是拿出了刷毛衣、雙層Go-tex羽絨外套，穿上兩件褲子之後倒在木頭平台上閉目養神了片刻。

　　但實在睡不久，濕冷加上微風吹過的環境實在太要命了，才稍稍睡著，就立刻就被吹過的山風冷醒。

　　這一醒，可就真的完全醒了。

 

 

 

　　拜小小的打盹之賜，精神狀態似乎回復了不少，起碼不再像剛剛一樣想睡得恨不得倒在馬路上睡死了。我重新打開黃本遍路地圖，詳細的對照目前所在的位置，除了補充筆記這個地圖本上沒有的直販所休憩點之外，也試著尋覓今晚有可能紮營休息的地點。

　　公園好呢？還是休憩所好呢？地圖上河的對岸有個WC的標記，有廁所對於野宿紮營的遍路者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另外，更靠近寺院的入田小有一個三角形的休憩所標誌，說不定也是可以過夜的地點。

　　評估既畢，就是上路的時刻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休息足夠了，接下來下山的路感覺上忽然變得縮短許多，沒多久就看見遠方下游河谷處的城市燈火，連綿整個下午的雨勢也隨著走出山區逐漸趨緩。

 

 

　　終點接近了。

 

 

　　山路告終，街道兩側開始出現聚落房舍，餐廳招牌燈亮著但走進去看，似乎是休息了，我一路前行，在販賣機投了一罐熱飲，很快的就抵達了地圖上的入田小學校。

　　學校看起來很空曠，但我沒膽跑進去走廊紮營，今天這麼疲倦的狀態，我沒有把握不會遭遇半夜警衛巡邏趕人或者清晨老師學生來上學時我還沒睡醒這種狀況。

　　繼續往前，戴起眼鏡，在村落居民都不在街上活動的夜裡尋找應該在附近的休憩所。

 

 

　　晚上八點半，經過十二個小時的旅程之後，我終於抵達了休憩所。

 

 

 

 

　　靠近十三番大日寺的這個休憩所，是個四面有牆的小房子，我興奮的先繞著休憩所拍了一圈照之後，才進門休息。

　　進......門，門，欸，門鎖住了？！

　　不─會─吧─？！

　　我再次繞行房子一圈，最後停駐在剛剛沒有細看的說明牌前方，細細看著說明告示上的文字。

　　大致上是看不懂，但是，有一行文字確實是想忽略也忽略不掉的：

　　「休憩所の運營時間　午前8時......午後5時迄....」

 

 

　　............

 

 

 

　　沒什麼好說的，距離大日寺剩下兩公里，我調整了一下背包，收好雨傘，繼續踏上路途。

　　目標：十三番寺院，大日寺。

 

 

　　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走過夜裡燈火通明的便利商店，

 

 

走著不知道第幾次告訴自己的，最後一段的旅程。

 

 

 

　　大日寺宿坊的招牌燈依然亮著，但整個建築已經沉眠在黑夜之中，

 

 

收窄的街道旁邊是古意盎然的石製欄杆，晚上九點半，我終於抵達大日寺。

 

 

　　和在京都的遭遇不同，大日寺沒有可以關上的門，寺院外是窄小的車道，看不到適合紮營的點。我在門口鞠躬致敬之後走進寺院裡，挑了屋簷下沒有雨水的地板放下背包，繞著寺院尋找了一圈，最後挑選了一開始放下背包的屋簷下，就著角落紮營。

 

 

　　夜裡的大日寺依然點亮著溫暖的黃色風簷燈，搭好帳棚之後，才發現已經是晚上十點了。

 

 

　　從廁所取了水，煮了粥彌補晚了好幾個小時的晚餐，夜裡的寺院燈火非常溫暖；晚上十一點多，山門的燈暗了，但我紮營的這個屋簷下依然亮著燈。

　　窩在帳棚裡就著溫熱的登山爐火取暖，這一天，是上路以來精神透支最嚴重的一天。第三天走完8到11番的那回雖然也是嚴重透支，但是是純粹體能肌力上的過度消耗，比起來，今天這種精神上的瀕臨崩潰，對我來說無疑是更加難以承受的。

　　儘管已經在帳棚裡進入休息模式了，整個人依然有種難以放鬆的緊繃感；而兩天前就在臉書上傳給T的訊息，她始終沒有讀取，也是讓我持續感到焦躁的緣由。

　　多想無益，等待米粥煮沸的時間裡，我打開筆電，開始謄寫整理這一天的筆記，讓心情隨著書寫一點一點的紓緩下來。

 

 

 

　　撇開精神透支不說，這一天的身體狀況也說不上好，下山的時候滑倒，泡溫泉的時候發現小趾的趾甲斷裂了，儘管已經打開兩支登山杖輔助行走，依然覺得腳後跟的阿里斯鍵肌隱隱作痛，也許這樣的負重與行走時間真的超過身體的負荷？

　　昨晚為了保暖穿上的兩雙襪子今天因為發懶沒有脫掉，意外的發現穿兩雙襪子的緩衝保護遠遠好過原本的一雙襪子，之後應該就會維持這種兩雙襪子的模式繼續走下去；另外，這幾天背包一直卡到髖骨，不時就得停下來調整重扣，不然腰間會痛得沒辦法走下去，這始終是個問題，但目前看起來......好像無解啊......

　　夜間的國道燈光照明倒是比預期得來得充分，雖然準備了頭燈，但其實大部分的路段都不需要使用，連續下雨的時候可以把傘插入背跟背包之間，用毛帽卡著當緩衝，這樣就可以騰出雙手使用登山杖。

 

　　然後行動糧的準備量嚴重不足，加上今天整天都沒有遇到可以用餐的餐廳，算起來今天一整天最正式的食物居然是在神山溫泉吃下的兩個麵包？！

 

 

怪不得走到晚上的時候整個精神差到一直在崩潰邊緣打轉！從登山的基礎原理來說，其實就是血糖不足啊！

　　另外，為了讓路人可以認出我是一個遍路者，我持續的把白衣掛在背包上，造成的結果就是在今天的雨勢中，整見白衣徹底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我不得不把它晾在帳棚上面。

　　為什麼當初要把白衣掛在背包上面呢？其實是想讓經過的駕駛看到看有沒有人會想要好心的載我一程，不過這一路上基本上都沒有遇到過，還因為下雨把衣服弄溼，因為滑倒把衣服弄髒，感覺有點蠢。現在可好了，衣服整個濕透，沒什麼選擇，明天只能繼續掛在背包上直接晾乾它了。

　　透過把衣服掛在背包上，就像是在對這個世界宣告此刻的自己是一個遍路者一樣；這明明就是毫無用處的宣告，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似乎就是這一天的我所需要的，以及，能夠支撐我在這種又冷又餓又疲憊的狀態下繼續走下去的原因。

　　我是一個遍路者，此時，此刻。

　　你呢？

 

 

 

2016 1 29 夜　at遍路第十三番　大日寺

 

　　　　　　　　　　　　　　　　　　by遍路者　小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