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國遍路ーDay14：遍路者的獨白，其七

致　遠方：

　　我不確定其他徒步遍路者會怎麼想，不過，對我來說，有陽光的日子就是好日子。

　　在迷離的夢境之中擺盪許久，是越來越多的交談聲讓我開始意識到現實世界。早上七點多，我在帳棚裡醒來。

　　早安，四國。

　　收拾完睡袋睡墊，掀開帳棚的門才發現，外面正門走廊上已經排隊坐滿了一堆日本阿公阿嬤，地上擺著形形色色的農產品，原來我昨晚紮營的地點，是在地農產品販售中心的側門，這些在地農家都趕著一大早把自家蔬果農產送到這邊來準備上架銷售。

　　收完裝備，打開昨天聽嘎嘎推薦之後用保溫瓶代替悶燒罐嘗試做出來的悶燒馬鈴薯味噌粥早餐，出乎意料之外的好吃！米燉的爛熟，不像之前早上起床才煮的粥會有米心煮不透的問題。

　　轉頭望向剛開門的農產品銷售中心，嗯，我想接下來的旅程，早餐應該可以加入更豐盛的食材了。

　　這一天的目的地，是神峯寺；經過昨天為了溫泉的加速趕路，今天距離二十七番寺院神峯寺已經剩下不到十公里了；用過悶煮的早餐之後有點打開了胃口，於是我在一旁的商店買了一份蛋包飯便當來吃.....結果意想不到的，居然不好吃Orz，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已經先吃過一輪的緣故。在用餐的時候，一個戴著太陽眼鏡的女子過來跟我搭話，面對她拋出的一串日文，我有點尷尬的笑了笑，用英文說不好意思，我來自臺灣。

　　對方有些慌亂的道歉之後離去，看起來像是認錯人。也或許是約了沒見過面的網友在這裡？

　　不管如何，今天是個好天氣，天藍無雲，日映晴空。

　　好天氣，加上昨晚好好泡過一輪溫泉之後徹底放鬆的身體，我有一種今天會是好日子的好感覺。

　　早上八點五十分，吃飽喝足，我背起背包，告別歇息一晚的道の駅田野駅屋，啟程往神峯寺去。

　　往前走，這一天的天氣大好，身體像是完全適應了走路的強度，拋開了前幾天常常會覺得疲倦的感覺，一路步履輕快的走著。

　　路沿著海岸走著，在路與海之間，夾雜著海岸林、村落房舍，

不像昨天大部分時間是路貼著海在移動，在將要離開田野町，進入安田町的交界處時，

我遠遠的看到一個有點眼熟的女子，站在一台香檳粉紅色的汽車旁邊後面，有點侷促不安的來回走動著。

　　是剛剛在道の駅田野駅屋來跟我搭話的女子。

　　我看見她的時候，她也很快的發現我；她快步走來，拿了一罐還熱著的咖啡給我，笑吟吟的說了一串話，感覺得出來是在祝福我。

　　把飲料送給我之後，她就轉身回到車上開車離去，顯然是為了送我這罐咖啡，特地從道の駅田野駅屋開到我前方停下來等我的。

　　我就說吧！今天是個好日子。

　　順著路繼續往前走，路旁有蓋到一半的木房子，大量使用木材的房屋在台灣只有度假風格的小木屋會這麼做，但在日本似乎並不罕見，不知道是因為氣候的因素，還是自有天然資源差異的緣故？

　　進入安田町之後，道路出了村落，又回到海岸邊，我選擇了走上堤防，沿著時時能夠看得見海的地方走。

　　海那麼大，那麼藍，豔陽高照，要不是吹拂過肌膚的風溫度實在太低，我還真會不顧一切的跳到海裡去。 

　　穿過清澈的河口，經過不知道用途的玻璃亭，遠遠的礁岩上有紅色的鳥居，望海，也許是日日看顧海洋的神明。

　　當與海之間一望無際的風景，被稀疏的防風林取代的時候，通往神峯寺的岔路指示路牌，就在林蔭底下，搖曳而安定的，向每個旅人招手。

　　在路口的石碑寫著三所寺院的距離，不知不覺之間，我已經離開高知的第一所寺院金剛頂寺二十五公里，距離神峯寺四公里，而下一番寺院大日寺，還有三十四公里遠。

　　路口有地圖本上記載的店家，地場商品即賣店「神峯」；依稀記得這邊可以寄放行李，等來回神峯寺之後再取回，店門口擺放著木頭桌椅；我把大背包卸下來，在休憩的角落放好之後，進店裡跟老闆打了招呼。店裡有幾個看起來是在地居民的大嬸，坐在吧台跟老闆閒聊著，老闆倒了茶放在桌上，我誤以為是要給我的，伸手要取時老闆連忙說NoNoNo，然後把茶挪到旁邊給等待的大嬸。這場面太尷尬，我連忙道歉，尷尬說了下那我出發了，轉身出門。

 　　門外，陽光燦爛。

　　走上遍路以來，因著語言不通的緣故，其實很少與人溝通交談，但今天天氣實在太好，整個人也跟著過度放鬆了起來？我笑了下，很快的調整了行李，拿出輕便的布背包，把參拜需要用的東西帶一帶，拿著登山杖就出發了。

　　距離神峯寺，只有短短四公里。這是一條單線往返的路線，根據這段時間對自己身體的理解，四公里差不多要用上一個小時左右，拿掉背包也許會走得更快一點，說不定一個半小時就可以來回了。

　　帶著輕盈的心情，早上十點五十分，我踏上旅程。

　　前往神峯寺的路比想像中寬大好走，剛出發沒多久就遇到一個巨大的像是停車場一樣的津波（海嘯）避難建築，不知道是不是311之後才興建的，看起來非常嶄新。

　　拿掉背包之後步履輕快非常，連看告示版停留的意願也增加不少。旅行在日本，很容易在各種轉角不經意的發現什麼歷史文本，前往神峯寺的路途上也不例外，在短短的前往山徑前的村落路旁，我就發現了兩個訴說著在地小故事的看板。

　　儘管看不懂大半的日文，但我還是站在看板前，細細的閱讀了上面的故事之後才繼續上路。

　　穿過山腳的村落，道路漸漸收窄，在路旁的溪溝裡剛巧看見不知道是白鷺鷥還是白鶴的白色大鳥站在水中（註），靠近幾步就騰空飛起，我用視線追逐著牠，直到牠降落在樹梢。

　　房舍都從視線裡遠去之後，道路蜿蜒踏入山中，森林逐漸取代了建築，路旁也出現注意森林火災的告示牌。一路蜿蜒，先是抵達可以俯瞰村落的高度，再來逐漸向上，開始能夠看到海。

　　與需要曲折髮夾彎向上走的車道不同，往神峯寺的遍路道，可以像是切西瓜一樣截彎取直，減少步行者的徒步距離。當然，走山路的代價就是山徑遠比車道來得陡一點。但說起來，在平常這已經不太是個問題了，此刻我沒有背大背包，走起來輕鬆到只差沒有奔跑起來。

　　走走停停，愜意的在森林裡穿梭散步，穿過森林會回到馬路上，有時越過馬路就能夠重新走進森林，有的時候需要順著道路走一小段距離，才會再次看見進入森林的山徑。

　　時快時慢的山徑中漫步著，隨興所至的快步奔跑，或者停留深呼吸，聆聽風穿過森林的聲音。山徑的盡頭是開闊的空地，可以眺看海的涼亭就坐落在視野良好的山坡邊緣，

由此往前，再不遠處就是神峯寺的停車場，從停車場一旁經過一間商店，踏著石階往上走，四國遍路第二十七番寺院　竹林山　神峯寺的古樸仁王門，就在眼前迎接遠道而來的遍路者們。

　　在仁王門前停下腳步，深深一揖；而後穿過山門，踏入彷彿武俠電影場景的寺院裡。

　　穿過山門之後，在清爽的砂踏路徑上的內門兩側，一左一右矗立著兩個石碑：「竹林山神峯寺」「真言宗豐山派」，武俠風格滿滿，只差沒有看門弟子了；穿過內門，直抵依山而建的神峯寺內院，最接近門口的建築是納經所與通夜堂，剩下的本堂、大師堂，全部都要走上陡峭的階梯，直上雲端才能抵達。

　　階梯途中有經過流瀉的細小山泉，是被稱為神峯名水的山泉，我掬起喝了口，清澈甘甜，應該相當適合釀酒。一階一階的走上階梯，因為山勢陡峭的緣故，才走到半路，回頭視野就能夠越過山腳的建築屋頂，看見遠方的海；陽光燦爛，我在階梯上看著從天到海漸層變化的藍，怔怔的發起呆來。

　　神峯寺本堂供俸的是十一面觀世音菩薩，大師堂座落在同一個山腰不遠的另外一側；我在寧靜的日光裡誦讀心經，完成參拜；在山後方還可以繼續往上走，穿過古老的森林前往高處神峯神社與展望公園，我考慮了片刻，想到行李還寄放在山腳的商店裡，就決定放棄這個行程。

　　前往大師旁的路旁矗立著石柱碑連結而成的圍牆，每根石柱上都寫著捐獻者的名字，大師堂側邊展示著空海大師的生平事蹟，簡介了他的成長與修行歷程。

　　細細讀過，然後走到大師堂前俯身參拜，誦讀心經。而後緩步離開，到納經所完成納經，這才悠閒的踱步離開神峯寺。

　　午後一時，我踏出仁王門，轉身長長一揖謝別神峯寺，開始下山。

　　比起上山的從容悠閒，下山的步伐無疑快了許多。沒有背負大背包走起來非常輕快，好幾度我甚至奔跑起來，用登山杖撐地之後彈跳飛起，享受短暫的飛行在燦爛陽光底下的感覺。

　　下午兩點，我回到路口的神峯地場商品直賣店，謝過店家，吃過老闆接待的橘子之後重新背起背包；雖然沒有背包的負擔走起來輕快許多，但也因此一路放鬆玩賞風景，最後比起預計時間，足足多花了一倍的時間。

　　再次上路之前我翻看了地圖，距離下一番寺院還要走上四十幾公里，算算怎麼樣都不是今天能夠到得了的；這樣剛好，可以放心慢慢的走。

　　重新回到海岸線上，午後的陽光在海上閃著讓人無法直視的璀璨光芒；這段旅程是向西走，海就在我的南方，冬日的陽光從早到晚，都高懸在我左側的海上；才走上一小段距離，我就被角度剛好的冬日陽光給弄得睜目如盲，只得從背包裡翻出原本雪鏡戴上，這才覺得舒適許多。

　　沿著海慢慢的走，寧靜的海與沙灘，一直一直像是在招喚我放下背包到海邊跳場舞，但實在是惦記著漫漫長路；當能夠散步的堤防告一段落，我就重新回到了馬路上。

　　通過溪流出海口不遠，一排良心市攤販就出現在道路的對面。四國道路旁不時會有所謂的良心市，採用自助付款的方式販售一些在地的農特產品，這個季節是柑橘類水果盛產的季節，因此最常見到的商品就是一包一包的橘子。

　　我湊前買了一包橘子，心血來潮掏出背包裡的行李秤秤了一下重量，足足有1.5公斤，放進背包帶著當作行動糧食兼水分補給，跟著又晃過馬路，到對面路旁一間「大判燒」的販售攤位買了一份，一口咬下，才知道原來這就是台灣的車輪餅。

　　吃過大判燒之後，還沒進食的肚子開始餓了起來，往前些許，一間餐廳座落在路旁，雖然已經快要三點了，我還是硬著頭皮推門進去詢問看看還有沒有供餐。

　　沒有供餐了，這是在意料之內的答案；他們似乎休息了但比手畫腳問我介不介意吃桌上裝好的一盒一盒的食物？

　　我選了兩盒，炸魚和另外一個什麼去了，拿了錢包想付錢的時候，店員慌忙說了一串話，店長出來重複說了幾次一樣的話，我猜是在說這是接待。就謝過了。

　　店員開了好幾盒還有一碗白飯給我吃，我最後吃掉了我自己挑的兩盒還有另外一盒炸蝦，道謝過後給了納札，離開這家接待我的好店。

　　想想也有趣，剛剛路上還在想今天年夜飯不知道要吃什麼要看大家晒年夜飯的照片了，結果午餐就吃了一餐滿桌菜都可以吃的遍路接待餐，根本年夜飯等級了！

　　下午三點，繼續上路。

　　海很近，列車通過的時候，美得像是一場夢境；有海邊的路可以走時，我就靠著海慢慢走著。今天的海很溫柔，同樣是太平洋，卻跟花蓮的太平洋那麼不同；天空很藍，視線無比清晰，可以越過海，看到很遠很遠那邊的山。

　　那都是之後幾天會走過的地方。

　　海邊的路有許多耐人尋味的小景點，礁石上矗立的石碑，寫著土佐名勝；造型奇特的岩屋底下，藏著空海大師的雕像與小小的寺廟，我在這兒小憩了一會兒，躲避實在太過熱情的冬陽。但沒多久之後，沁骨的寒意就重新把我逼回陽光底下，冬陽雖然刺眼，但沒有陽光，不到10度的氣溫對我這個虛寒體質實在太過摧殘。

　　告別岩屋，告別離岩屋不遠的慵懶小貓，海邊步道的盡頭，是一座結構風格鮮明的涼亭，通過涼亭之後，又再次回到車輛通行的馬路上。

　　沿路而行，下午四點二十分，在一個精緻的小漁港附近，我抵達了道の駅大山。

　　和早上出發的田野駅屋不同，這是一個相對迷你許多的道の駅，我花了一點時間研究了景點看板，對照手中的遍路地圖本，確認了下一個城鎮「安芸」有個溫泉可以泡。不管今晚要紮營在哪，這個溫泉都是我的必經之路。

　　伸了伸懶腰，活動一下身體之後，背起大背包繼續上路。

　　本來預計要繼續沿著海邊走防波堤的，但入口處有施工告示，前往防波堤的路被封了起來無法通行，只能摸摸鼻子，乖乖回去走國道55號，繞行了一段距離通過施工路段之後，才又回到防波堤步道上。

　　這一段路不算長，但我卻用掉了不少時間在慢慢的走，接近黃昏，璀璨的陽光一點一點的落下、日照逐漸轉成金黃，太陽即將墜入海上的雲層裡的時候，我才拿掉遮擋陽光的雪鏡，整個世界瞬間明亮起來，像是時間倒退了一個小時似的。

　　傍晚五點十分，雲埋落日，防波堤步道再次迎來施工告示，我重新回到國道55號上，專心的往城鎮的溫泉走去。向晚時分越過了安芸溪橋，夕霞在出海口的遠方顯得瑰麗但也微弱，夜幕就快要降臨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耽擱了許多時間，沈浸在拍攝安芸溪出海口的平靜水面所倒映的天光，世界美得讓人無法離去，我甚至偏離了路線，再次向海走去，只為了多凝視一會兒豔紅的霞光。

　　晚上六點，夜幕降臨，我也尋覓到了座落在海邊的溫泉，雖然看不懂地圖本上的日文，但入口倒是用漢字簡潔有力的寫著「元氣風呂」；在入口去脫掉鞋子，搭乘電梯上到二樓，付了入場費，把大背包放在榻榻米休憩區，收拾了簡單的洗浴用品之後才進去泡溫泉。

這應該是一個有海景的浴場，不過已經入夜了看不到，浴場小小的沒有提供洗浴用品要自己帶；泡溫泉的時候，浴場內有個人一直反覆的在進行規律的減肥運動，下水跑步，起來泡進冷水裡，喝水，下水運動，泡冷水，喝水，泡熱水.....對比起來，我只是安靜的把整個人泡進熱水裡呼吸，細細地讓溫泉的溫度穿透身體，直抵骨髓，釋放掉整天徒步累積的痠痛，也在呼吸裡一點一點的讓自己沈澱，寧靜下來。

　　說起來，泡溫泉在不知不覺之間，已經成為我行走遍路時最深切的期盼了。

　　或者儀式？但我不那麼確定。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對比起戶外動輒低於五度的體感溫度，每回泡進氤氳的溫泉裡，都有一種劫後餘生的奇異感受。

　　這一夜離開溫泉時的計畫本來是打算走到距離下一個寺院8公里左右的道の駅休息的，畢竟昨晚睡道の駅的經驗蠻不錯的，又有插座可以使用；但剛走出安芸市就遇到一間還開著的餐廳，猶豫了片刻之後，我進去點了一份炸牡蠣定食當做我的年夜飯。這一耽擱，繼續上路時間就到了晚上九點多。

　　離開餐廳，踏著夜路慢慢踱步著翻過了一個山頭，在下坡的國道55號路旁，我走到了一個叫做赤野休憩所的地方。停下來觀察了一下，發現這地點不錯，在山腰上可以眺看城鎮海景，又有公共廁所和涼亭，除了往來的車輛聲音有點大之外，其他一切都好。

　　放下背包，我決定在這裡紮營。

　　窩進帳棚裡之後，我再次想起，今天是台灣的除夕夜，而說起來，這是我三十幾年以來的人生裡，第一次不在台灣過年。


　　日本過的是西曆年，沒有過農曆年的習俗，因此這個日子的日本四國街道跟往常一樣，入夜了之後就顯得冷冷清清。

　　今天在溫泉用體重計秤完發現，我的體重在這短短兩個星期內，已經從62公斤下跌到56公斤，但與之相反地是，在不知不覺之間，我的體力與肌耐力直線上升，幾乎完全適應背負二十幾公斤行走一整天這樣的運動強度了；儘管已經走了一整天，但這一夜我的步履依然輕盈無比，明明前幾天在德島時都還走到雙腳酸軟甚至痛到沒有登山杖難以行走，但今晚離開餐廳之後，因為剛泡完溫泉身體正鬆軟，我也懶得打開登山杖，就這樣一路竟然也輕輕鬆鬆地翻過了一個山頭而絲毫不感覺疲憊。

　　時間無聲無息穿過我的身體留下痕跡，我此刻才赫然發現。

　　也許是因為泡完溫泉又飽餐一頓，也許是因為這一天終究是我所熟悉的文化裡的一年最後一天，也許是今天整天的好天氣，也或許是，我終於開始清楚的感覺到，我正走在修行的道場裡，而這份從心底湧出的踏實感回饋到了身體上，讓我不再漂浮。

　　打開筆電寫完筆記，煮好隔日的早餐悶進保溫瓶裡，收拾好東西，讓自己窩進睡袋之中，等待睡眠像潮水一樣，擁抱逐漸暖和的身體。

　　捎來我這一整天的好日子，給遠方的你。

　　晚安，新年快樂，親愛的遠方。

2016.2.7夜

遍路者　小跳

於　四國.高知.安芸市.赤野休憩所




註：文章發表後，網友根據照片直接給了答案，我拍到的既不是白鷺鷥也不是白鶴，是蒼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