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國遍路ーDay18：遍路者的私信，其四

嘿，夢苹：

　　見信平安，此時此刻，妳在哪兒？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

　　二月十一日早上七點，我在旭日的金黃光芒裡醒來，帳篷裡的溫度依然停留在深夜時分，外帳內裡綴滿了呼吸吐納出的水氣與朝露；我起身，拉開帳篷的側拉鍊，寒氣撲面而來，眼前視野豁然開朗，海在目光的盡頭，遠在天邊，卻又彷彿唾手可得。

　　我揭帳而出，就這樣一步踏入曙光遍照四方，充滿神聖氣息的四國遍路第三十五番寺院　醫王山　清瀧寺之中。

　　早安，四國。

　　早安，夢苹。



　　有別於昨日的倦怠，也或許是因為在山巔陽光的照撫下醒來，這一天的心情像是被擦拭過的鏡子一樣明亮；起床之後我把帳篷打開散掉水氣，稍事整頓，換上白衣之後就去參拜；投下納札，擲落奉納金，垂首斂眉，在本堂前誦讀心經，到了大師堂之前，再重複一次一模一樣的舉動。

　　誦讀心經的時候，我總是會想起小時候閱讀過的一個故事，那是六祖壇經裡記載的，關於禪宗傳承衣缽的故事。那一年，為了爭取繼承五世衣缽的位置，僧侶神秀提筆在牆上寫下自己對佛學的體悟，那首詩偈是這樣的：

　　「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

　　暮鼓晨鐘，朝夕誦讀，與僧侶的規律修行相較，我僅僅在造訪寺院的短短時間裡才翻讀心經，其餘大半的時間都在道途上漫遊，一所寺院又一寺院的走過去；但也確實，在這樣一回又一回的誦讀之中，我漸漸地能在一字一句的朗讀裡，感覺到一種安定寧靜，像是以佛經這樣的言靈，一遍又一遍的打磨出了些許清明似的。

　　這算得上是一種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嗎？

　　對著大師堂欠身一禮之後退下台階，轉身往納經所走去。方才誦讀過的心經已然拋諸腦後，我看著僧侶蓋下朱印，提筆蘸墨，在掛軸上書寫下充滿力道的字，再遞過來讓我用吹風機吹乾墨跡，心思已然開始神遊，往下一站的道途飛去。

　　收拾帳篷，打包行囊，在寺院晃蕩一圈找到了昨晚沒有找到的通夜堂，位置其實就在進了寺院左手邊第一間而已，屋子小巧玲瓏，室內鋪設著榻榻米，還有暖爐，好可惜昨晚沒能找到。但說起來，也是因為沒能找到，最後才能舒舒服服的被陽光喚醒，命運自有其巧思，半點強求不得。

　　流瀉清泉，望日觀音，我在寺院廣場上巡繞一圈之後，面對寺院深深一揖，這才轉身踏下階梯，往長階盡頭走去。

　　穿門而出，再次俯身致意，告別收留我一宿的清瀧寺。

　　時間是，早上十點。

　　我再次踏上我的道途，真言宗的修行之旅，環繞四國這座島嶼一千兩百公里的遍路。
　　


　　清瀧寺與青龍寺，是這條旅途上被併放在一起的兩所寺院，作為遍路旅途中的三十五番與三十六番寺院，這兩個寺院似乎讓人很容易搞混？但基本上一直跟著黃本地圖的指示走，通常就不會錯到哪兒去。

　　昨天我上山的時候是在深夜裡，繞行距離比較遠的車道，不敢輕易踏入可能穿過森林的遍路道裡。此刻天光大好，下山時我自然而然選擇了距離較短的遍路道。這段遍路道路況其實非常好，基本上全部都是水泥鋪面，但夾道的森林依然有種渾然自成的氣勢，讓我十二萬分慶幸昨晚繞了遠路。山下是有卡車進出的工地，昨夜經過時夜深人靜，但此刻正值上班時段，塵土飛揚在空間之中，只好快步通過。

　　青龍寺大約在十四公里之外，慢慢地走過去，怎麼樣說都是今天以內可以抵達的距離。在四國漫遊這些時日以來，最大的轉變大概就是時間感了。一開始總會仔細的計算還有幾公里，還要走多久？現在就只是大略的看一下，覺得嗯，今天應該可以走到，就可以了。

　　我的注意力往往都會被旅途上的細小事物所吸引，從昨天開始，路途中圳溝水道出現的頻率直線上升，今天的旅途上也不例外。許多人家都緊鄰著水圳，甚至可以看到後門打開，就是水。

　　這是一個與水非常親近的城鎮。旅途踏走在堤防上，看居民行舟於河流裡垂釣，走過橋，踏入山裡，山裡的車道修築良好，但沒有什麼車輛；我在路旁的土佐JA高石直販所採買時，受到櫃檯阿姨們的盛情款待，讓我的行囊多了幾包她們贈送的食物。

　　在隧道與山徑遍路道的岔路口，我慵懶的選擇了隧道。說起來，雖然身為徒步遍路者，好像應該要盡可能的走徒步遍路者才能走的遍路道，但這一路上，我其實沒有特別想要這麼做。許多時候我都蠻慵懶的，像是這樣好的天氣，我就想偷點懶，從怎麼看都覺得比較好走的隧道直接穿過這個山頭，迴避掉塚地垰這個一看就覺得上上下下很疲憊的古老遍路道。

　　所以我就這麼做了。

　　塚地坂隧道，全長837.5公尺，穿出隧道之後，海就在路的遠方了。

　　
　　下午一點四十分，我走進臨海城鎮的一家小餐館「大周」裡，趕在中午休息之前，吃了份豐盛的午餐，這是一個高低有落差的城鎮，從馬路旁走進去的屋舍，臨窗的座位看出去的景致是有落差的樓層景觀。

　　已經是接近休息的時段，餐廳裡除了我之外沒有別的顧客；餐點很快就上來了，我狼吞虎嚥的吃下今天第一餐正餐，讓自己歇了一會兒，才重新出發。

　　沿海行，望海而去。

　　上午跟下午好像是一個分野，從圳到海，我從山裡走來，往海畔走去。

　　我很喜歡海港城市，遇到海的時候，我往往會選擇離開道路，沿著海岸線的堤防行走。四國的海港跟這座島嶼的呼吸相仿，在這一天我經過的時候，始終籠罩在一種寧靜的氛圍裡；青龍寺在海那邊的橫波半島末端，從這兒要越過宇佐大橋才能抵達。夾在橫波半島與土佐之間的是浦ノ内灣，海水在日光下閃耀著光澤，群山擁抱海洋，濤瀾不興，整個世界彷彿只剩下陣陣的微風還在漫無目的的移動。

　　穿過大橋，走過海灘，時間在步伐之間一點一點的流逝，經過三陽莊龍溫泉之後，指標彎向山裡，四國遍路第三十六番寺院　獨鈷山　青龍寺，就在經過一整片剛清理過的冬日乾枯生態池之後，靜謐的佇立在山腳下，等待遍路者的到來。

　　下午三點五十分，我在長階前卸下背包，換上參拜的輕裝，舉步踏上長長的陡上階梯。

　　這是一所依山而建的寺院，本堂與大師堂都座落在階梯盡頭的廣場上，拾級而上，夾道的是高聳的針葉林，與佛寺的多寶塔、地藏像，在每個喘息的片刻凝視著往來的旅者，等待一期一會的緣法。

　　說起來，我並不是一心向佛的虔誠信徒，許多時候，我覺得我更像是遵守遊戲規則的玩家，在玩一場叫做四國遍路的地圖遊戲，在每一個停留點誦讀心經，等待僧侶為我在納經軸上蓋章落款，就像抽取機會與命運的牌卡，或者擲落骰子，任憑命運女神為我揭盅的賭徒，一步一步，一站一站，累積變數，等待質變的那個瞬間。

　　我不知道這趟旅程會通向哪裡，或者更明確一點的說，我其實也不知道此時此刻，我為何而走，為何而來。在這個寺院，有個早我一步抵達的遍路者跪拜在階梯上伏地祈禱，光光是凝視著她的背影，就能夠感覺到那份沁透人心的虔誠專注；與之相較，我擁有的，其實只有誦讀心經那個片刻的寧靜時光。

　　是了，早些前跟妳說的那個故事，其實還沒有結束；僧侶神秀在牆上寫下了他的競選衣缽宣言之後，隔天另一個僧侶慧能就在這首詩旁，寫下了屬於他的體悟，那首詩偈是這樣的：

　　「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

　　我不曾真的懂過這首詩偈，但也說不上來為什麼，這首詩偈卻深深地刻入我的記憶裡，在許多不知名的時刻，靜悄悄地浮現在心頭。

　　像是現在。

　　我在古剎前深深一揖，翻開書卷，誦讀心經，一千兩百年的遍路，數以百萬計的修行人、遍路者都曾經這樣做過，我並不特別，在我之前，在我之後，都會有人繼續這麼做，繼續這樣誦讀。從開剎立寺那一刻起，從這條傳法的道路開始的時代，誦經的聲音就連綿不斷，繚繞千年。

　　我只是芸芸眾生裡，恆河沙數之中的一個瞬間。

　　而我也只需要是這個瞬間。不用多，不用少，就是這個瞬間，這個當下。

　　如此足矣。



　　參拜結束之後，我背起背包，沿著海嘯避難通道往山坡上的路又走了一小段，在抵達一個直昇機可以降落的平台之後，我就果斷的放棄了這個其實有點起伏的半島路線，決定折回大橋之前，沿著比較平緩的浦ノ内灣往下一站去。

　　這一來一往沒有用掉太多時間，在天還亮著的傍晚，我就回到了下午時以為不會再經過的三龍莊，這一回就沒什麼時間壓力了，我跨步入內，好整以暇地享用了晚餐與溫泉，洗滌整日的疲憊。

　　泡完溫泉，在更衣間穿衣服的時候，一個老人家笑盈盈地跟我攀談，詢問我是不是在走遍路。幾番比手畫腳雞同鴨講之後，我們用殘破的英文有了簡單的交流，他笑瞇瞇的指了指他的腳說，他也很想去走遍路，但是身體不允許，只能在腦袋裡面走。

　　我的目光往下挪移，看見了他右腳的義肢。

　　「這是我的孩子，他們陪我來泡溫泉，我一把年紀了，幸好有他們陪我。」他招手喚了兩個年輕人過來，然後想了想，低聲跟兒子們交代了一下，年輕人轉身到背包的位置去，找出了一串鑰匙圈，老人家接了過來，拆下鑰匙之後，慎重的把他的LED燈鑰匙圈遞給我：「這是我的孩子送給我的，但是你比我更需要他。」他笑著示範了一下如何點亮與關閉LED燈：「這個送你，讓你晚上紮營過夜時可以在帳篷裡使用。祝福你一路平安。」

　　謝過老人家，揮別先行離開的他們之後，我在三陽莊又停留了一段時間，洗烘完行囊裡的衣物之後，才出發去找過夜的地點。

　　從野宿情報上得到的資訊，這附近有一個可以紮營的地點，在過橋之後的什麼東屋，我往回走過宇佐大橋之後，先去了橋附近一建築物裡借用廁所，裡面值夜的員工看到我是遍路者，非常開心的拿了一包巧克力還有一包糖果送給我。

　　繼續往前走去，不久之後，我在路旁找到了一個三面有牆的遮蔽空間，土佐福島休憩所，看看時間也接近九點半了，我不打算在往前走，就決定在這裡歇下了。

　　這是我在四國的第十八天，踏入修行的道場高知之後的第七天。這一天說起來很平淡，回想起來，卻又好像有種難以形容的充盈感。從早到晚，一直接收到各種接待，直販所的阿姨們，溫泉裡的老先生，橋頭建築物裡的值班員工；我其實什麼也沒做，就只是日復一日的往前走而已，到底何德何能能夠接受這樣的款待呢？

　　但是，晚上那個老先生琢磨片刻，把鑰匙圈拆下來送給我的時候，我心底一方角落真真確確的被觸動了。是啊！我僅僅是往前走而已。然而，對於許許多多的人們來說，光光只是能夠日復一日的往前走這件事，就已經是千難萬難了。

　　往前走，不為什麼。

　　卻也在往前走的過程中，回答了許許多多最初不曾想過的為什麼。

　　夢苹，今天的妳，也還在自己的道路上，笑盈盈的往前走嗎？

　　我還在走。我還會，繼續走下去的。

　　捎來我整日的安好與一點點的領悟，願妳過盡千帆之後，依然清澈如昔，無染如故。

2016.2.11

遍路者　小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