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8月23日 星期五

四國遍路ーDay19:遍路者的獨白,其九

致 遠方:

  我醒過來的時候,有那麼一個瞬間,覺得我置身在一個沒有天光,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彷彿仍在混沌之中的世界裡。

  倦意深深,然而,生理時鐘的甦醒勢不可擋,意識從身體深處翻湧而上,記憶從夢裡倒溯而回;我翻身而起,拉開帳篷, 幾個小時前的經歷與眼前的一切瞬間重合。





  是了,我在三面有牆的福島休憩所,天光被遮蔽,室內昏天暗地,完美的賴床環境;更棒的是今天門外是個陰霾的天氣,陣陣冷風挾著細雨吹拂,不見天日,對比之下,更顯得當前身處的室內空間與雙重遮蔽的帳篷無比溫暖舒適。




  好不好今天直接窩在這兒混一整天呢?我暗忖著,考慮了片刻之後,終究還是長長嘆了口氣,鑽出睡袋,面對全新的一天。

  這是2016年2月12日,大年初五的早上七點十五分,氣溫九度,陰天。

  我將在這一天走過浦ノ内灣,往須崎市走去;下一所寺院岩本寺,遠在一天以外的地方。




  出發前好友郭品贈送的米吃完之後,我在超市買到了分裝成小包裝的米,份量很剛好,一小包差不多就是一餐早餐的量,我得以清楚的計算隨身糧食的存量,避免背負過多的重量在身上。雖然說,我已經習慣常態性的背著超過20公斤的背包了,但重量這種事情,能少一點還是讓他少一點。



  用過早餐,檢查過地圖資料,清醒一個多小時之後,我在早上八點半踏出了這個收留我一晚的休憩所,往遠遠的下一站走去。






  我很難形容這一天發生的一切。因為,從客觀的角度來說,這一天的白天其實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我一路行走,在內海之畔散步,慢悠悠的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

  比較重要的一件事情可能是我在起步沒多久之後,就停下來調整背包背帶的長度,這件事是我每次走著走著走到覺得背包腰扣壓迫著髖骨的時候都想做的事,但是每次都想著「等一下到寺院放下背包之後再來調整吧!」,以至於我從德島出發到現在,一直都沒有調整過長的背包背帶。

  今天走著走著,背包又滑下來壓迫到髖骨,我終於覺得,啊我應該立刻停下來調整,不然每次都想著等一下,等一下卻又忘記了,就永遠不會調整了。

  我卸下背包,調整背帶背長,這一調整才發現,原本的背長被設定在這個背包的最高值,但適合我的背長卻是這個背包能夠調整的倒數第二短,我長時間使用著與我體型不合的背包,怪不得之前走起來那麼辛苦。

  背長調整完畢之後,重新上肩的背包,位置被調整到更接近身體中軸,瞬間整個感覺變得輕盈,身體活動起來也變得更自由,我忍不住長長嘆息,感嘆自己怎麼不早一點這麼做。

  除此之外,這一天,我面對的,就是一整片靜謐的海。

  漫長而優美的,沿著浦ノ内灣行走的旅程。










  天氣陰,偶雨。剛出發的時候我還撐起了傘,後來細雨停歇,我收起大傘,在有如湖泊般寧靜的內海畔散步;多半的時間我都在凝視平靜的水面,要不是從地圖上可以清楚地看出這是一片被半島包圍的內海,我真會以為眼前的不過是一個巨大的湖泊。





  海水清澈,就算停泊著船隻的碼頭也能清楚看到海底;有海港的時候,我就會走下港口,在港邊巡繞一圈之後才回到馬路上。這是個有著潮汐的內海,時不時可以看到長長的木製坡道,從岸邊往海裡延伸,連接在海裡的木頭平台上,有的是碼頭,有的看起來更像是小屋;除了繫岸停泊的漁船,飄於內海上有如島嶼,只能依靠船隻往返通行的水上屋。海與此地居民的生活緊密連結在一起,也許一生都在海上,路旁甚至可以見到被抬上岸之後,由船隻改建的小屋。









  多數的時候我不記得我在走遍路,只有在穿過浦の內隧道後,在農產品直販店買完東西離開被當時同在店裡的客人開車追上來,多贈送了兩顆橘子當作接待時,才會讓我忽然回過神,想起我正行走在遍路道上。






  水是很奇妙的存在,光光只是寧試著巨大的水體,整個人就會莫名的平靜下來。

  遠方的神社鳥居,路旁斑駁的學生繪畫作品,無人販賣所從橘子到文旦甚至草莓種苗全都賣,路上甚至看見了遍路接待木,似乎是種下可以讓遍路者自由摘採的果樹。








  對面半島山脈的山嵐滾落內海水面,一陣風吹過的時候,整個湖面都會掀起波紋,揭示風踏過的路徑。

  跟著風走,跟著感覺走,跟著歲月的流逝,山林與城鎮消長的痕跡,一路緩緩的,慢慢的走。累了就停下來,窩在堤防外靠著提防小睡一場。醒了就繼續背起背包,繼續往前走。

  時間在流逝。天光流轉,我像是知覺與意識著這一切,又像是渾然不覺。就這樣一路緩行慢走,漸行漸遠,踏過了半個浦ノ内灣的邊界。













  下午三點,我來到告別浦ノ内灣的岔路口,路標指示左轉可以前往青龍寺,看起來就是昨天如果沿著路繼續往下走沒有折返的話,所走的那條半島道路。

  如夢初醒的告別已經隱沒在城鎮之後的浦ノ内灣,別海,入山。往不知去向的下一岸走去。








  

  道路往山攀升,不時的回頭,浦ノ内灣最後的一個城鎮全貌逐漸展露在眼前,然而這已經是分開之後,才能夠看見的視野了。路的盡頭是古老的隧道,穿過隧道,像是來到山的深處,周圍盡是蓊鬱的林木,只有一兩間簡陋的鐵皮房子坐落在道路旁邊。













  長長的山間道路一旁,37號遍路小屋須崎,不知歲月的守候在那兒。

  牆上張貼著一張國旗貼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這個小屋有一大片木板平台,看起來是可以小憩一會兒的,後方則有附近住家提供的屋外廁所可以使用。我卸下背包休息,隨手翻看過往遍路者們的留言本,意外的再次翻看到遍路前輩李延祝、蘇麗春的留言。看他們的留言,是走了我昨天放棄的那條半島路線,寥寥數句,盡顯路途之疲憊。但不管怎麼說,在這個異鄉看到熟悉的台灣人留下來的訊息,還是讓人心中充滿一股暖意。












  小小休息了半個多小時之後,我繼續踏上蜿蜒在丘陵之間的平坦道路,下午五點多,巨大的工廠出現在路旁,像是在告訴我城市就在不遠的地方。







  車流量開始增大,似乎是到了下班時間,也可能只是因為我踏入了須崎市的城市範圍,一來是天色開始轉暗,二來則是行走整日的寧靜狀態開始被越來越吵鬧的周圍環境給打破,我開始有些焦急與煩躁。

  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頭,經過大賣場,高架道路,跟著川流的車潮走在寬大的馬路上,在城市的邊界移動著。

  天色將暗之前,我踏入了巨大的城山隧道。


















  我很喜歡隧道。不得不說,行走四國遍路至今走過那麼多隧道,就屬今天經過的這個城山隧道規模最大。雙向車道之外,還有一條寬大幾乎比擬車道的人行道路。行走在隧道裡讓人非常安心。

  全長421公尺,只需要不到十分鐘就能通過。穿出隧道不遠之後,再穿過一個301公尺長,同樣擁有寬大行人通道空間的かわうそ隧道之後,道の駅就在目光可及的地方了。















  抵達道の駅之後,天空開始飄起細雨。入夜加上花了兩三個小時穿過吵鬧的城市,明確的讓我的精神與體力都開始下滑。我依照過往的經驗飛快巡繞了一下這個道の駅,有點失望的發現他的規模很小,沒有什麼適合的紮營地點。而且,我抵達的時間太晚,商店都已經關門了。

  雖然撐起了大傘,但飄雨還是讓人有點狼狽,陣陣飢餓感開始翻湧上來,我離開道の駅,發現不遠處的岔路裡點著燈火,看起來像是一家店。橫豎附近一片死寂,我就先走過去看看。

  嗯,是家鐵板燒店。裡面有一群人非常開心的正在暢談閒聊著,我有點尷尬地詢問老闆這裡有沒有食物,例如米飯?老闆很遺憾地搖了搖頭說抱歉。

  反而是裡面的客人們看到了我,非常興奮的嚷嚷揮手要我進去,指著滿桌的食物說我可以一起吃。

  帶了點尷尬收傘入內,放下大背包坐下。

  我就這樣踏入了一群四國朋友的日常聚會,我的奇幻之夜。





  聚會的人們多半不懂英文,只有一個年輕人義行田部可以跟我用簡單的英文溝通。大家會問些問題,他擔任翻譯,轉述我的回答。



  大家語言不通但是勉強在溝通,我說了我從台灣來,介紹我的名字,吃大家點的食物,老闆招待飲料綠茶,大家喝酒、看演唱會dvd聊天比畫誇張的模仿動作和笑話,雖然完全聽不懂但這樣的氣氛真的很好。

  坐在我旁邊的義行田部走過四次遍路,已經換成綠色的納札了,在我今天路過那個巨大的工廠上班,聽他解釋才知道原來那是水泥工廠,他說日本很多水泥都出口到台灣去。我們交換了臉書,他說下次再來他要給我看他的納經帳;我翻了翻背包,找出台灣國護照貼紙送給他,跟他一一解釋護照貼紙上的每個圖騰的意義,鄭南榕很難解釋,動用了翻譯勉強解釋這是台灣民主運動很重要的人物;他收下貼紙之後,翻了翻皮夾,找出他隨身攜帶的護貝起來的幸運草回送給我,他說在場的都是他的朋友,後來聊著笑著,聽到我一路都是紮營過夜,看外頭下著雨,大家嚷嚷著說老闆這邊就可以睡覺了,要我不要再冒雨出去找地方紮營了,直接睡老闆家就好。老闆叫做清広弘松,靦腆的笑著,順著大家的起鬨邀我睡在他家。

  在場的好幾個人,最high的是後來介紹時說是兔桑的,每首歌都超high,說了很多笑話也開了我不少玩笑,還教我怎麼比日本的sex的手勢動作;一直沒說話在田部旁邊的發音很像閩南語的「野生」桑(鴨生桑),其他幾個人的名字都太難了,實在是記不起來。













  大家吃吃喝喝,一邊看了好幾首搖滾演唱會的DVD,十一點左右大家才散去。散場之後,完全不懂英文的老闆試著跟我繼續聊天,但發現完全雞同鴨講,最後就打電話找了一個懂英文朋友過來續攤充當翻譯。

  清広是個很喜歡音樂的人,搖滾樂,最喜歡的是生物股長樂團的歌(ikimono gakari);新來的朋友跟我聊了一會兒,問到我為何採取野宿露營的方式遍路而不睡旅館?我聳了聳肩,回答我沒錢睡旅館。結果對方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的外套,大喊「等等,你穿Patagonia!你明明是有錢人!」

  哎呀真沒想到是個識貨的,我聳了聳肩拉了拉外套大笑回答:「我把所有的錢都穿在身上了,所以我只能去紮營。」



  繼續聊了一會兒之後,老闆和另外一個朋友邀請我到卡拉ok續攤。我同意之後,老闆打了電話,沒多久一台計程車就停在店門口,把我們三個人一起載過去。



  起身之後,我才發現老闆腳行動不便,只能一拐一拐的慢慢走。計程車把我們載到一條巷弄裡,老闆熟門熟路的帶我們到了一家叫做「mimi」的卡拉ok店,推門走進去,我驚訝到發現,這間店就是那種我在尾瀨朗漫畫「藏人」裡面看到的地方小店家,有吧台,有個操持吧台的老闆娘負責所有食物,會跟大家一起唱歌一起吵氣氛起鬨聊天的地方;老闆要我叫她mini醬,mini醬看得出來比較年輕,使用手機遠比鐵板燒老闆順暢很多,用熟練的用翻譯軟體幫店裡的客人翻譯成中文問我問題,知道我是遍路者,詢問我幾點出發之後,把剛製作好的一盒壽司送給我當早餐,祝我旅途一切愉快。大家見狀一陣起鬨羨慕,嚷嚷著真好為什麼他們都沒有,mimi醬只是笑咪咪的睬他們一眼,沒多說什麼。

  大家的問題不外乎集中在怎麼移動?路上都睡哪?為什麼來走遍路?是信徒嗎?走遍路88番快樂嗎?幾歲?結婚了沒?家住台灣哪裡?台灣之前地震我家有怎麼樣嗎?做什麼工作?有個客人聽到我是遍路者,非常戲劇化的全身一震,用一種怎麼可能得表情嚷嚷著:「你是遍路者?遍路者跑來找mimi醬?」

  大夥兒哄堂大笑,mimi醬跟我介紹他說他是這裡最carzy的客人。









  角落有台卡拉OK機,大家點歌,也邀請我唱歌。我拿了遙控器操作了下,發現居然有中文歌曲。我想了想,考量了下在場都是大叔阿伯,就先點了首月亮代表我的心。依稀記得鄧麗君當年紅遍海峽兩岸甚至日本,果然這首歌一出來,大家都驚訝了一下,知道這首歌。下一首鄭智化的水手,似乎他們也不算陌生。

  不過這首歌氣氛很緩慢,老闆很快的接手過去,唱了一首非常激動的搖滾歌曲。我找了下,點了首五月天的終結孤單,但這首大家就沒聽過。反而是最後一首伍佰的挪威的森林,意外的大家都知道。







  在小酒吧待到凌晨一點半才回家,老闆家在就在鐵板燒店旁邊。客廳的沙發是可以攤平的沙發床。回家之後,老闆意猶未盡的放了一張音樂給我聽,開頭第一首就是我熟悉的無家的小孩主題曲的旋律嚇了我一跳,老闆開心的介紹說這種音樂就是他很喜歡的那卡西。

  老闆又坐在客廳跟我聊了一會兒天,完全聽不懂,但我請他寫下他的名字「清広弘松」給我。





  直到老闆去休息,我開始整理筆記,已經是凌晨兩點多了。外頭下著雨,很慶幸今晚可以睡在室內,雖然也因此非常晚睡就是了。

  查了下天氣預報,午前的天氣70%降雨機率但午後就少到20%,不知道明天山路遍路道的狀況如何?地圖上顯示明天要通過七子垰,要是下雨的話,說不定全程走車道會好點?今天的行進距離其實很短,大約不到三十公里。主要還是在內海那段走很慢,要是走山徑大約又會一直拍照慢慢走吧~

  想太多也沒用,還是得看明天到了山徑遍路道入口時候的身心狀況再來決定。今天幾乎全程都沒有用登山杖,開始撐傘之後吃過豆皮壽司就把登山杖收起來了,走到晚上只有右腳小腿下方後方稍微酸痛比較明顯。最大的差異是調整了背帶長度,整個讓身體負擔一下子減輕非常多。

  不好意思在別人家裡打擾太久,我定了早上七點的鬧鐘,整理完背包之後,凌晨三點,我攤開睡袋,就著沙發床躺下。

  晚安,四國。

  熬夜的疲憊感幾乎瞬間吞噬了我的清醒,迷迷糊糊之間,窗外好像下起了大雨。






2016  2 12 
遍路者 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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