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國遍路ーDay22：遍路者的獨白，其十一

 敬 啟者：

　　大風，細雪，陽光，碧藍的，閃爍著光的海。

　　寥寥數字，就差不多可以道盡我這一整個白天。

　　早起，把行李留在帳篷裡，踱著悠閒的步伐往回走去不遠處的便利商店，吃了一個便當當做早餐，讓早上的日光與風，烘乾被露水沾濕的帳篷。今日道の駅店家休館，但一早就有清潔工人來，趁著休假日打掃清理。

　　大風吹了一夜，到了早上都沒有停歇。用過早餐，收好行李，背起20幾公斤的背包。

　　這就往遠方去。

　　距離下一番寺院依然遙遠，反倒是因為這樣，今天的我也非常，非常放鬆。

　　離開歇宿一夜的道の駅之後，我順著國道56號，跟著路標與地圖，穿過城鎮，跟著伊予木川的流水，向海流去。

　　穿過横浜隧道的瞬間，海在我面前打開。

　　我就這樣走進了蔓延在國道56線邊緣，漫長、廣闊的土佐西南大規模公園裡。

　　一開始我還無法意識到這個公園有多大。我在路旁發現了展望台，可愛的公廁、步道、還遇上了一個逆打的遍路者，點個頭打個招呼，就匆匆別過了。一旁的單節彩繪電車剛從佐賀公園駅月台發車，走過車站之後，公園綠地看起來就告一段落，海岸重新回到視野裡。

　　礁岩、看望海的神靈居所、軌道跟隨國道56號，穿過土佐白浜駅，這是一個背山面海的小小村落，我不疾不徐的穿過村落，沿著漫無邊際的海，迎著棉絮般的飛雪，繼續往前走去。

　　等等，雪？

　　十幾分鐘前經過佐賀駅的時候還在懷疑飛過去的是不是雪，現在就很確定了，雖然不太明白為什麼大太陽還有雪花在飛...對我這個一輩子活在亞熱帶地區的人來說，雪實在是一種太難以理解的存在了。

　　此刻，天空飄落的雪花越來越密集，我總算確定不是我的錯覺，真的在下雪！而且似乎因為整個氣溫不夠低，雪花沾到身上，立刻就會融化變成水....為了避免持續淋雪（？）淋到裝備濕掉，我找了個路旁的涼亭，停下來把背包套拉起來，結果才走出來沒多久，雪又停了。

　　雪就這樣下下停停的，很不乾脆。想來想去，我最後索性收起登山杖，抽出大傘，就這樣撐起傘，在紛飛的細雪中散步起來。

　　海蝕平台、海邊的田，我在入野松原的告示牌前停了下來，忽然間恍然的發現，原來眼前所見的這一整片綿延無盡的海岸，都是土佐西南大規模公園的一部分。

　　不知道為何，路旁的告示牌開始寫著跟松山的距離，明明松山在愛媛不在高知，卻從這邊就看得到距離指標，也是見奇妙的事情。

　　此時此刻，距離松山還有兩百公里整。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走到那裡呢......畢竟是曾經去過的地方，雖然距離遙遠，但看到這個地名還是打從心底湧起了一股親切熟悉的感覺。

　　在黑潮町灘村落的盡頭，路旁一家賣章魚燒的店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看看時間，差不多也是中午了，決定用章魚燒當做這一天的午餐。

　　15個350元，買了一份坐在店裡吃，日本的章魚燒外表看起來跟台灣的一模一樣，但吃起來軟軟爛爛的，跟台灣的很不一樣。是種型同質異的食物。老闆看到我的裝扮，招待我一瓶冰咖啡，我連忙寫了一份納札回禮，納札所剩無幾了，到下一所寺院一定要補充。

　　悠閒的用過午餐，謝過老闆，再次上路。

　　離開章魚燒店家之後有兩個選項，沿著海岸線繼續走，可以通過井の岬，或者，沿著車道移動，穿過井の岬隧道，這樣可以節省一點點路程。我選擇了後者。

　　穿過井の岬隧道，行走一小段距離之後，再次迎接伊田隧道；離開隧道不遠，有一間小巧精緻的觀音寺，門關著，但我還是走進庭院隔著木門雙手合十致敬了一下。

　　接下來，我又回到了漫長的，綿延無盡的海岸線上。

　　有井川駅遙遙地矗立在山邊，我信步離開馬路，踏入靠海的車道，一棟典雅的木屋坐落在海岸邊，門口停放著一台小獨木舟。再往前走，海岸地形從礁岩漸漸轉換成海蝕平台，依山傍海的小路，可以眺望像是時光凍結的港口，穿過短短的，寧靜的午後時光，我踏入了港邊像是沈睡般的小村鎮裡。

　　午後近兩點，村子裡散落小學生彩繪的與海嘯相關的海拔高度提示，我推開了一家雜貨店的門，補充了一點麵包，店主阿婆熱情的泡了一杯黑咖啡招待我，我坐下靜享了片刻時光，才別過彼此，推門回到陽光燦爛的海港城鎮裡。

　　啟程，繼續往南走。

　　在神社鳥居前遙遙的跟神靈致意，走出城鎮，對面路旁有看望著遍路者的無料接待所，一轉頭，側邊就是綿延的，閃爍著破碎日光的，礁石林立的海。

　　潮水褪去，海面寧靜的像是湖泊一樣，風很大，陽光很燦爛，這一條路感覺很長很長，走起來卻又像是很短很短。

　　連續行走的時候，我常常會有一種失去時間感的感覺。海那麼大，路那麼長，世界那麼清晰明亮，我像是漂浮在天地間的浮萍，跟隨著千百年的無數朝聖者的流動，往前，再往前走去。

　　一站走過一站，一刻銜接一刻。

　　路的邊緣有一棟挑高矗立起來的高腳建築，可以看望海，每回看到這樣與我所習慣的世界毫不相似的房子，我都會反覆的駐足觀看，揣想生活在裡面的是些什麼樣的人。

　　這裡是海の王迎駅的路口，小鎮的邊緣。我在堤防處猶豫了一下，看了一下地圖發現這段路都是順著幾乎平直的海岸在走，決定走下海灘；堤防旁有個阿伯在那邊，下去沙灘前，我跟他詢問了他沿著海岸線可以走過去到另外一端嗎？

　　「ok!ok! Very onederful !」他笑吟吟的回答我。

　　好像有點答非所問？

　　我笑著謝過阿伯，告別漫長的馬路，轉身走下沙灘。

　　一開始的海灘比較多礫石，潮水退去中，留下大片的岩石潮間帶；我在這邊逗留了許久，蹲低下來細看潮間帶的生物，大約是沒有耐心的緣故，除了一些寄居蟹在岩石上遊走之外，看到比較不尋常的好像就是褐色的，在水裡一叢一叢飄散開的海草。

　　慢慢的走過潮間帶，越過一個人工堤防，堤防之後，是一道蜿蜒穿過沙灘流入海裡的小溪流，我往海走去，挑了個水比較淺的地方涉水而過。小溪流之後，整片綿密的金黃色沙灘一直綿延到另一端的防風林，砂質很細，細到就算是背著22公斤大背包行走在上面，也不太會留下腳印。

　　一波一波打上岸的浪，退下去的時候，會因為砂質細密的緣故，留下大片如鏡映照著天光、來不及滲透下去的水面。

　　穿過小小沙灘，踏過礁岩交錯林立的潮間，越過一兩道淺淺的溪流，沙灘逐漸開展，遼闊，狂風開始可以吹動飛沙，浪與浪之間，有追逐著浪間的衝浪客。

　　沙灘無邊無際，我著迷的沿著浪緣散步著，風沙貼地旋繞，浪在海上跳舞，每一個步伐都印下淺淺的痕跡，然後在下一個瞬間，一切痕跡就被狂風帶走，什麼都不留下。

　　沙灘沒有邊際，但河流有。我的旅程止步在一道略微寬敞的河岸，水太深，深度到了如果不弄濕半個身體就沒辦法走過去的程度了，帶著濃濃的不捨，我沿著河邊往岸上走，爬上堤防，告別了這一個下午，輕盈的海。

　　下午三點四十五分，回到人工鋪面陸地的我脫掉鞋子，打著赤腳行走在被陽光照射過，雖然是冬天，但是還是有點溫暖的柏油路面。這裡依然是土佐西南大規模公園的境內，冬日的午後人煙稀少，我把鞋子掛在背包上，藉著大風晾曬風乾著方才不小心踩過太深溪水因而弄溼的鞋襪。就這樣打著赤腳，從容愜意的繼續往前行走。

　　越過溪水上方的是迷你斜張橋，穿過小橋，步道進入海岸林的林蔭底下，冬日的陽光斜斜的穿透樹梢，灑落金黃色的光芒在森林裡；海很近，風聲裡交錯著一道道浪的呼喊，我不快不慢的走著，貪看著路旁的告示牌、沙灘、各式各樣的樹木姿態、路旁的奇妙小屋、每分每秒都在變化的光影。

　　穿出防風林之後是一片開闊地，遠方有不知用途的建築；我遠遠的看著他們，沒有想要走過去一探究竟，任憑道路繼續引領著我往前走去，路旁有鯨魚造型的休憩石頭座椅，遠一點有個小休憩所，海港、上岸維修的海上木棧道工作平台。

　　傍晚五點，我在入野海岸的盡頭，一條穿過山林之後出海的溪流面前停了下來。海岸線的道路到此刻告一段落，我得沿河上行，重新銜接回車道上，才能夠繼續往前走。

　　然而傍晚的河畔太美，我在夕照的光芒之下停留了好些時間，才終於捨得穿起鞋子，踏上步伐，告別這段海岸，往前走去。

　　我攤開黃本遍路地圖，思忖著該選擇哪一條路線。因為恣意的在海岸線上散步的緣故，我其實已經偏離遍路車道的路線了，此刻選擇的路線，是靠海的國道42號，這條路線一直通往四万十川的河口，地圖上看起來是有條渡船路線可以搭乘，或者，如果不搭乘渡船，就得往更上游一點的地方走，才有可以過河的橋。

　　交替使用Google Map跟遍路地圖比較幾次之後，最後讓我下定決心的，是地圖本上靠海路線盡頭的那個關鍵資訊：

　　四万十溫泉。

　　吹過整個午後的海風，看完了河口夕照，重新回到車道上的我，開始一心一意往九公里外的溫泉走去。

　　觀海觀音的涼亭、遍路88番的海拔高度分布圖、晾曬著大片魚網的港口，道路穿入靠海的城鎮之中，我在入夜前的野村商店，補充了簡單的麵包充飢，繼續上路。

　　六點半，夜幕降臨。氣溫開始迅速下跌。一個小時前的溫度還有六度，一個小時候的此刻，體感溫度已經逼近零度了。

　　上弦月高掛天際，明明只是半個月亮，月色卻亮的好不可思議，完全不需要點亮頭燈，就可以清晰的看見夜路。

　　星星點滿了天空，晚上七點，通過了一個有著船版造型屋頂的公廁，也許是因為靠海的緣故，這裡還提供投幣的淋浴設備，我猶豫了一下下要不要在這裡紮營，但最後還是前往溫泉的慾望勝過了此刻的疲憊感。

　　半個小時候，我抵達了目的地。

　　可能是因為抵達的時間正好是用餐尖峰，餐廳滿席，我於是先去泡了溫泉。680元的這個溫泉有海水湯和藥草湯，我循序漸進先泡了一般溫泉，再泡藥草浴，最後去泡露天的海水浴，再回來泡藥草浴，徹底的讓自己放鬆休息。

　　可能是因為這幾天悉心養護的緣故，從溫泉出來之後，發現手背上很多之前起疹子的地方都轉換成破掉更換的皮膚了，感覺身體狀況明確的在好轉，不知道是不是這幾天還蠻連續在泡湯的緣故？還是因為買了藥膏來擦？我猜，兩者都有一點吧！

　　離開溫泉之後，餐廳居然也結束營業了。沒能吃到熱騰騰的食物有點扼腕，但總歸是好好的休息、充電過了。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背起背包，準備出發去找地方紮營。

　　這家溫泉本身也有經營旅館，櫃檯看我要離開了，非常關心的詢問我打算住在哪裡，知道我睡帳棚要找地方紮營之後，有點擔心的提醒我現在外面正在下雪，要我務必小心。

　　下....下雪？！

　　推開溫泉旅館大門，門外果然是漫天飛雪。雖然不是第一次遇到下雪了，但說起來，還真的是在四國走遍路的時候第一次遇到活生生到有感覺的雪，我一方面感覺非常興奮，另一方面也瞬間警醒過來，這場雪狹帶著大風，方才花了一兩個小時弄暖的身子在風雪中迅速的冷卻下來。

　　穿起保暖衣物，套上Gore-Tex的外套，我邁出步伐，往外走去。

　　溫泉下方不遠處就是土佐西南大規模公園，我找到一棟建築物有完美的走廊轉角可以紮營，更棒的是還有廁所廁所內還有投幣洗浴設備，甚至有洗衣機和烘衣機。結果，這麼完美的紮營地點果然不是從天而降的好東西，我才完成紮營，在帳棚內拿出筆電寫筆記的時候，一旁房屋內的工作人員走出來跟我溝通，說我不可以在這裡紮營。

　　雞同鴨講溝通了好一會兒，我還把帳棚搬到外面草地上也被說だみ，又溝通了一會兒，我才終於搞懂，這裡整片區域都屬於露營區，在這裡露營要付2000元的費用。雖然算不上非常大的金額，但實在不在我原本的規劃內，飛快的收拾東西，跟工作人員道歉之後，背起背包，繼續上路。

　　離開露營區之後，風雪越來越大，我心底開始著急起來。沿著道路往前走，不久之後就抵達了在溫泉休息時查看地圖看到的「西南大規模公園廣場」。這裡有一個比較高的平台，我放下背包，爬上高處有迴轉溜滑梯可以往下溜的平台藉著頭燈掃視周圍，很快的決定了移動的方向。

　　狂風呼嘯，我跳下平台，背起背包，快速的往山坡背風面移動，這裡有樓梯可以往下走下山坡，移動了一個坡坎之後之後，我找到了一段整平的平台，離開樓梯走到平台盡頭，有幾棵樹圍繞的空間底下，有個剛剛好的位置。

　　背風，可以聽見不知道多遠處的海浪濤聲，可以眺看山坡下的城鎮，感覺距離人們活動的空間有段距離不致於造成干擾，雖然沒有廁所稱不上完美，但在天氣越來越差的此刻，確實已經是一個絕佳的紮營點。

　　把手放在樹幹上，閉目在心底默默的跟樹溝通，感覺樹們允許我在這邊歇宿一晚之後，我放下背包，抽出地布帳棚，開始用最快的速度紮營。

　　不得不說紮營雖然是個技術活，但是練習了二十幾天每晚紮營下來，再笨拙的人都可以變得手腳靈活俐落不少。在感覺到天氣變差的壓力下，我用前所未有的速度架好了帳棚，第一次用營釘固定內外帳，說來奇妙的是，這居然是我上路以來第一次紮營在可以使用營釘的戶外土地上。

　　把大背包丟進帳棚內，要進入帳棚之前我猶豫了片刻，最後拿出了金剛杖，把金剛杖插在帳棚前方，當做一個跟四方存在打招呼的標記。

　　躲進帳棚之後，外頭下起細細綿綿的雪，無數細碎的聲響落在外帳上，非常奇妙的聲音，很像很多小沙子掉下來但聲音輕的更多，浪濤聲一陣又一陣，地板是泥土地加上落葉松針，比水泥地更不感覺冰冷而且比較鬆軟。看看時間，居然已經十二點多了。

　　我以為我會輾轉難眠，但幾乎是鑽進睡袋的瞬間，無盡的睡意就把我包裹起來。

　　星月高懸天際，剛剛還讓我那麼焦慮的風雪被阻隔在帳棚外之後，聽起來反而變得輕柔寧靜。

　　晚安，四万十。

2016 2 23 夜

遍路者 小跳

於土佐西南大規模公園 わんぱく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