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月17日 星期三

四國遍路-Day25:遍路者的獨白,其十四

 敬 啟者:


  四國遍路是一條起於德島,終於香川,沿路穿過高知、愛媛,繞行四國徒步一圈,總長約莫一千兩百多公里的路線。


  這條路線始於一千兩百年前,佛教真言宗的空海大師在四國雲遊傳法的路線,這條路上充滿各種跟空海大師有關的傳說,以及跟隨著他的腳步,在往後這一千二百年之間,不斷地行走在這條路路上的追隨者們的故事。


  路長且迢,踏上旅途者絡繹不絕,堅持到底者有之,半途放棄者有之,在旅途中頓悟的、迷惘的、反覆探問的,所有的心境轉折境遇起落,編織成圍繞著這條朝聖之路的意念洪流。


  有進有退、有選擇、有猶豫、有畏縮或者一再反覆回來面對與嘗試的人們。不管是誰,什麼國籍什麼性別什麼時代,在這條路上,朝聖者從來沒有停止過,以他們的足跡,跟隨遙遠古老的前行者,一圈一圈的踏遍這座島嶼。


  這是朝聖者的故事。


  而此刻的我,是正在被編織進入這些故事裡的一縷經緯。




  二月十八日,我在以布利港的屋簷下,從深沉的好眠裡安安穩穩的醒來。



  一千兩百公里的四國遍路,在其中充滿了各種可能的路線選擇。車遍路、徒步遍路、巴士、火車、各種交通、住宿方式的選擇與組合,構築出千變萬化的移動可能。每個遍路者都受到自己移動方式的限制,因而產生了專屬於自己的移動節奏與住宿選擇。


  從38番金剛福寺,前往39番延光寺之間,依據不同的路線選擇,路程可以有十幾到幾十公里的里程差異;昨天在金剛福寺時我做出了選擇,放棄了比較漫長的海岸線道路,選擇折返的路線。也因此,我得以有了遍路上路以來,第一次連續兩天在同一個地點紮營的經驗。




  在這一天之前,我其實沒有意識到,每天每天反覆的移動、不斷地遊走在全然陌生的風景之間,每晚尋找未知的地方過夜這件事情對我有什麼負擔。雖然每天入夜之後都要擔心一下不知道可以在哪紮營,但二十多天來,我也都這麼過了。


  但今天一早,從幾乎無夢的深眠裡醒來之後,前所未有的通透放鬆感籠罩了我的身心,我這才驚訝的發現,光光只是「睡過一回」這樣的熟悉感,就可以對我的身心狀態造成這麼大的影響。


  睡在「曾經睡過一晚的地方」,這種對住宿環境可預期的熟悉感,讓我度過了踏上遍路以來睡得最好的一晚。


  帶著休息飽滿的身心狀態,吃掉昨晚就放入保溫瓶裡悶煮好的地瓜粥早餐。我輕快地收拾打理好昨夜攤開的一切,早上九點半,我揹起背包,回首來時,踏上遍路。








  回程的分歧點是前天我打盹過一小段時間的水車居那一帶,本來想說,這是一條走過的路,往回走,沿途應該可以蠻專心的,不需要像第一次走過來的時候一樣拍照拍個不停。


  結果我顯然還是不夠了解我自己。










  這一天的天氣很好,心情很好,陽光也很好,一切都很棒,跟上回走過這條路的夜幕深垂,有著完全不同的風景。我幾乎是一上路就沒有停過拍照這件事,明明是走過的地方,在我眼底,卻依然綻放著初見的光芒。


  太陽底下,這座島嶼的海岸城鎮,處處都是新鮮事。



















  往回走的路上,我選擇了跟之前趕路時完全不同的路線,趁著大好的天氣,直接散步到海灘去,這才發現海灘邊有個小屋,提供投幣式的淋浴間,之後又在路上遇到騎單車的年輕人跟我攀談,告訴我那個投幣式淋浴間供應的是熱水!


  熱水耶!算算費用,拿泡溫泉的費用去洗投幣式熱水澡應該也可以洗到很舒服吧!之後的紮營地點也可以考慮這樣的地方了。
















  大岐海灘的沙是接近金白色的白沙,質地細軟,踏上去的瞬間就有種整個人融化的感覺。這一帶也是海龜上岸產卵的地點,沿著淋浴間的小路穿出海灘口,有一座可以看海的高腳涼亭,底下放著收集海灘垃圾的籃子,還有一些關於離岸流、海龜產卵保育地的告示牌。我走過涼亭,踏著白沙向海走去,此刻的風很舒服,陽光很暖,海水粼粼映照著日光,微風掀動淺淺的浪,細碎的打在沙灘上。







  我不疾不徐的走著,感覺這個時刻,整個世界都在對我打開。










  這個沙灘並不算大,很快的,我就走到了沙灘的盡頭。盡頭處有幾道溪水切穿沙灘注入大海,這邊有當地居民架設好的木棧道,可以輕鬆的通過小溪。前天因為入夜視線不清沒能看見這一切,放棄了海灘路線,想想真是可惜。









  踏過小橋,越過流水,重新回到馬路上,路旁有幾尊被簡單供奉著的地藏菩薩,我雙手合十,對著看望海灘的菩薩們鞠躬致意。


  再見,大岐之濱。











  離開海灘之後,半山腰的建築就是海癒之湯了,前天經過的時候剛好遇到他的公休日,今天回程再次路過,卻還沒到他的營業時間。我不無遺憾地在門口徘徊了一下,才繼續往前走去。








  繼續上路一小段時間之後,我遇見了一個來自澳洲的遍路者Oliver,同樣也是搭帳棚野宿的遍路者,要走完88所寺院;難得遇到跟我一樣的遍路者,剛好走在他前兩天的我,興奮的跟他分享了一下往38番路上的幾個紮營點情報,一個是我這兩天的紮營點,另外一個則是國道27號中間的休憩所;他的地圖是英文版的,就有記載那個休憩所,但我的舊版日文黃本地圖沒有;果然版本新的記載更新不少。他說他也是自由的紮營,跟我一樣睡到很晚才出發,之後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遇上,他說在上一番37番岩本寺住宿時有遇到幾個台灣人,是來走一小段四天遍路的遍路者,能再次遇到來自台灣的遍路者,他也覺得蠻神奇的。


  揮別彼此,我們轉身,繼續前往我們的下一站。
































  與Oliver的相遇,讓我的心態開始出現一種奇妙的變化。


  在這一刻之前,因著遍路一站一站往前走的特性,我幾乎從來沒有遇見過「走在我後方」的遍路者。同樣的,我也沒辦法遇見「走在我前面」的遍路者。跟我一樣走在遍路上的人,多半跟我維持著差不多的距離,我能夠遇見的,只有在寺院的時候,那些跟我差不多時間抵達的人們。最多最多,就是遇到那些在路上超越我的、或者被我超越的人們。而因著在路上行走的特性,速度差不多的遍路者幾乎永遠不可能相遇,速度差異過大的,也都只有超車與被超車的那個瞬間一期一會。


  最多的緣分了不起就是在寺廟祈願納經時短暫相遇,像是在德島太龍寺時,帶著我看天花板上的龍那對夫妻,或者是在國分寺停車場送我錦納札的前輩。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所經過的一切,擁有的情報,對於能夠遇見的人來說,堪稱毫無參考價值可言。


  我不知道我走過的路,看見的一切,記錄下來的風景與紮營過的這些經驗,到底留下什麼痕跡?雖然在台灣的四國遍路分享會社團裡,有網友會持續追蹤我的進度,但這些遙遠的、網路上的關注,跟我一天一天往前走的日常,還是太過模糊的連結。


  直到這一刻。


  拿出地圖本交流手邊擁有的情報,作為同樣類型的野宿遍路者,我對可紮營地點的判斷情報與最終揀選地點,對Oliver來說都非常實用,更關鍵的是,因為這段路「可折返」的特性,我才有機會遇見「走在我後面」的人們。


  這就像是昨天我遇見的那個「走在我前面」的老先生一樣。只是,此刻的我所經驗的,正是昨天的我所遇見的。


  我與我的未來相遇,然後,我與我的過去相遇。


  在修行的道場高知即將結束之前,我恍惚的,像是領會了一些什麼,卻又模模糊糊的,說不清、道不明。


  我啟程,同時也是告別。


  向來時路,同時也是往前的路,一步一步的走去。





  一路順行的同時,也是逆行。這是在高知道場前往最後一番寺院時的其中一種可能性。往南繞過海角,或者,折返一小段路,踏入山裡經過山徑,斜斜切往修行道場最後一座寺院。選擇了逆向往回走的我,花了昨天半個午後,以及今天整個早上,帶著懷念卻又嶄新的目光,踏過了兩天前才走過的這一段路。


  前天走過下ノ江海岸時已經是太陽下山之後的向晚時分了,今天出發的時間還算是早,陽光底下,就算是曾經見過的一切,此刻也都閃耀著嶄新的光芒。


  碧藍透澈的海水,擺滿新鮮蔬果的良心市攤位,田園裡面驅除飛鳥的風車、不知道到底是品種差異還是種植方式差異,種到整根長出田地裡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拔腿開始奔跑的超大根白蘿蔔。天底下或許沒有新鮮事,但是,透過好奇凝視世界的眼光,總是可以帶我們一直一直移動到全新的雀躍心情所在之處。





































  下午三點半,通過水車居,即將回到施工的隧道之際,我站在市野瀨道路的分岔口,深深地看了路標一眼。


  揮別國道321線,轉身,踏入向山深處的國道346線。


  接下來,又是全新的道路了。




















  撇開已經被我放棄的南方繞大月町的海線不說,從金剛福寺前往延命寺,三原村就是結束逆行路線之後,轉彎之後可以碰見的唯一一個村落;理想上,我應該可以在今天入夜之前抵達三原村。但實際上,我更偏好可以在入夜之後才抵達。


  這一段時間的徒步野宿經驗,歸納起來,每天都會有的最大難題,就是找適合的紮營地點。適合的露營地有幾個條件。


  第一:有遮蔽的涼亭或者空地。這是最最基本的廢話,但說到底,這也可能在特定情境下,非常難以達成的目標。特別是遇到大都市的時候。都市內幾乎沒有可以紮營的空地,有時在入夜之後抵達大都市,就得花上整個晚上的時間徒步穿過整座城市,直到市郊才有機會找到可以紮營的地點。


   第二:廁所,或者有水源的地方。這也是一個可遇不可求的條件,通常最能夠滿足這種條件的地方就是寺院停車場或者是公園附近的空地。


   第三: 遠離人煙。這是所有紮營條件中其實最關鍵的一件事,在日本,隨意的紮營露宿其實是非法的,要露營得到設置良好的露營場所去。但在四國這裡,因為有遍路傳統的緣故,人們對這一類的舉動多半抱持著比較包容的心態。但這並不意味著遍路者可以大剌剌的打開帳篷到處紮營,反而是相反的,需要盡可能的保持低調,並且使用不容易干擾到其他人的空間。


  這種空間並不容易尋找,但相對的,透過入住與拔營時間的選擇,就有可能利用「相對不容易干擾到他人的使用時間」,從而創造出適合的紮營地點,過去紮營過的產物販賣所走廊,就是這一類的空間。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傾向在入夜之後才抵達城鎮,入夜之後的城鎮村落,許多白天才有人使用的公共設施已經沒有人使用了,那些空間都可能是野宿者的天堂。


  我對紮營地點的參考資料,主要得自於手中僅有的這一本黃本遍路地圖,以及透過搜尋下一所寺院,建立路徑之後,沿著google地圖路徑上看見的衛星空照圖。許多資料可以從網路上就找到照片,但也會有許多空間,就算照片看起來不錯,實際上到了現場可能也會發現並不適合。反覆的修正期待與落差,差不多就是一個野宿遍路者每天的日常功課。




  踏上小小的國道346線之後,整個世界迅速地安靜下來。不同於連接四万十的交通要道國道321線,前往三原村的國道346線平常就是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但有趣的是,即便是這樣小小的地方道路,路況也都有著以台灣人的眼光來說,遠在尋常以上的水準。


  跟隨著遍路標記的指引,我在安靜的天地之間踏步前行。遍路很多的時刻都像是這樣,大山大海、溪流山澗,這些都是沿路可以看見的風景。但更多的時候,還真的就只有風景,沒有人煙,沒有車,整個世界只剩下信步閒庭,獨自行走的自己。


  這種時候,能夠說話的,會持續說話的,往往就只有自己內心的獨角戲。



  我不確定其他人怎麼樣,對我來說,我分外喜歡這種安靜無言的時刻,行走的時候我會調整好呼吸的節奏,二十多天的遍路下來,我已經相當習慣二十幾公斤的背包重量了,為了減輕身體負擔,通常我都會打開兩支登山杖輔助支撐行走,只要調節好呼吸的節奏,幾乎可以就這樣不疾不徐的走著,走上一整天都不會覺得疲倦。


  行走多數的時候,我都在觀看這個世界。身為一個旅人,所有經過的路程,都可能是我一生一次的風景,我常常讓整個世界映入眼底,像是一口氣潛入深海之後,浮出水面珍惜而慎重的呼吸空氣一樣,走走看看,讓流逝的風景也跟著從眼底流逝。

















  森林、小屋、農田、在鄉下行走時可以看見防止野生動物入侵農田的鐵絲網,有的還會通電。很稀有很稀有的經驗可以看到人,但多數我在移動的時候,冬末春初的田野,都是乾淨清爽,杳無人煙的。那些整地的痕跡都還很新,甚至田邊還有燃燒枯草的火焰,我可以從這些事物看見人們活動的痕跡,但唯獨看不見人。


  人也是這個世界眾多生物的一種,我像是追獵野獸的獵人一樣,在眼底巡看、追蹤這些人們活動過後的痕跡。


  下午四點,陽光開始轉換色調,我在城山一帶停步,檢視抵達的這一個地圖上有標記的遍路休憩所。這是一個像是公車涼亭的空間,空間上挺不錯的,可以遮風避雨,但附近沒有廁所,加上天色還早,我略微猶豫之後,就決定繼續往前走去。


  有的時候就像這樣,地點很完美,但時間不對就是不對。


  野宿跟戀愛一樣,也是很講緣分的。
















  離開這個休憩所之後,我繼續行走在遍路的古道上,這一段遍路翻越成山峠,部分路線旁邊還有維護的痕跡,離開村落之後,明顯的路變得比之前走過的路更小條。周邊是有些凌亂的森林,不確定是不是因為使用的人更少了,所以路況維護的更加差強人意一些。


  在即將入夜的向晚時分,走進這樣的感覺越來越荒涼的道路,不得不說,其實是有點心理發慌的。


  但說起來,這也不是第一回這麼做了。經過德島、高知,二十多天的徒步遍路下來,所有經過的「曾經」,都成了此刻的支撐著我毫不猶豫繼續往前走的力量。我知道只要一直一直往前走去,不管什麼路終究都會走過去的。


  我知道,所以,那個知道,讓我踏過山徑,在山腰處盤旋而上,往更高處走去。




























  傍晚五點十九分,我翻越了成山峠,走出森林,再次看見人煙活動的房舍。


  三原村到了。











  三原村座落在群山之間的平原,翻過山嶺之後,我再次追上了夕照,金色的光芒遍灑山間平原,將道路染出整片神聖的光澤。


  我稍微研究了一下路旁的告示牌,很快地看過去只看到一堆酒的標記。依稀記得在小歐的四國遍路同好會社團裡看過三原村的介紹,是個產酒的村落。但我是個一口倒的體質,大概也就是只能聞個香就好。


  踏著夕照穿過平原,在陽光消失的時候,整個無人的村落突然響起了音樂,舉目望去,看不見喇叭或是播音系統,聲音從四面八方過來,配合空曠的田野,環繞的群山,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魔幻寫實感。


  很夢幻的感覺,不過隨之而來的,是夜晚即將到來的現實。





















  在城鎮的邊緣我陸續找到幾個可以考慮的紮營地點,三原村會所、遍路休憩所,但後來都在評估之後放棄了,我揹著背包,繼續往前走。


  夜幕降臨之後,我穿過隧道,抵達了地圖上遍路小屋第十五號清水川附近,從google上找到的照片上看起來是個還不錯的地點,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晚上視線太差,我東張西望了一下,並沒有找到這個小屋。


  想了想,我研究了一下google地圖跟遍路地圖,思考著要不要繼續往前直接走到下一所寺院去,幾經評估之後,我決定去路旁的星ヶ丘公園碰碰運氣。















  才走一小段路,在路燈下查看手機地圖的時候,剛剛飛馳而過的一台摩托車突然折返回來,停在我身旁詢問我需不需要幫助?我把手機地圖拿給他看說我要去這個公園紮營,不知道這條路可不可以通上去,他看了一下之後就說follow me,開始領著我,推著機車往路的另外一邊走。


  星ヶ丘公園的範圍其實不小,通過入口之後,是一條緩上的長坡。陪我走的這個朋友後來乾脆發動了機車,開啟車燈照明,也順便減輕推車的負擔。我們邊走邊聊,直到走到公園裡面的一個小屋,我檢查了一下,確認這個地點我可以紮營,今晚的住宿問題就這樣順利的被解決了。


  謝過這個熱心的機車騎士之後,我們揮別彼此,我卸下背包,開始紮營。沒想到一會兒之後,他又騎著機車跑回來,遞了一罐熱飲給我,揮手祝福我之後,這才真的互相告別了。


  晚上七點四十分,紮營完成。











  夜幕低垂,小屋在公園的高處,整個世界被寂靜包圍。明天,造訪完三十九番延命寺之後,我就差不多走完了遍路的第二階段:修行的道場高知了。


  離開德島進入高知的前夜,走到滿身疲憊,在高腳涼亭裡睡了一晚,隔天早上泡完朝風呂之後才踏進高知道場,彷彿才不過是一晃眼的時間。在台灣出發之前,就有聽過朋友們說,修行的道場,是四國遍路之中,最多人在這裡放棄的一段路。


  那麼,平平順順好像沒有經歷什麼心理掙扎或衝突,就把這段路走完的我,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那些過去的,真的可以都過去嗎?那些我想前往的,真的有辦法抵達嗎?


  我不知道。


  然而,我想我也還不需要知道。


  晚安,高知。


  也許就是最後一次跟妳道晚安了。




2016.2.18

遍路者 小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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