仟夜落盡: 四國遍路－Day26：遍路者的私信，其六

嗨，夢苹：

　　似乎該說聲許久不見？但念頭這麼一動的時候，就會忍不住升起一個疑問：時間對妳還有意義嗎？

　　我不知道妳的答案是什麼，但是此刻，時間對我依然存在意義。

　　書寫給你的這個時候，我還在走遍路，然而不同的是，距離上一次寫信給妳，已經有了一個道場的距離。此刻，我人在四國遍路的第三個區域：菩提的道場，愛媛。

　　愛媛啊！妳知道愛媛是什麼地方嗎？是我去年跟那個時候還在一起的伴侶，在啥都不知道的時候第一次來四國的地方啊！說到愛媛就會想起道後溫泉、少爺小火車、然後還有那個騎了整天機車都在山裡面差點出不來的感覺啊！

　　往事如煙，嘿！妳都知道的。

　　我想我還是說一些妳不知道的事吧。

　　昨天晚上我還在高知。

　　承蒙好心路人的幫助，我幸運地紮營在一個叫做星ヶ丘公園的小屋裡，睡前感覺一切都很棒，睡醒之後，也還是很棒。就是溼氣重了點，從帳篷到睡袋無一不濕。這基本上也算好解決，畢竟這一天早上，我有很棒的陽光。

　　四處散步尋找廁所，很快地就來到公園的邊界，這裡是一個制高點，放眼望去，清晨金黃色的光芒與朦朧的霧，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完美。雖然說最終還是沒能找到昨晚也沒找到的廁所，但走著走著，我找到了一家安養中心，進去跟工作人員借到了他們的廁所，也就順利解決了每天早上的梳洗問題。回來營地之後，把東西都扔出去無人的公園柏油路上曬太陽，這就是我這一天的開始。

　　在等待裝備曬乾的期間，我用過昨晚就燒熱水悶煮在保溫瓶內的粥當作早餐，並且煮了一壺新的水，拿出我所剩不多的烏龍茶葉，悠閒的煮起茶來。

　　烹茶品茗，靜待時間給我答案，這看起來無疑是個早春的好風景，更完美一點的是，一台帥氣的機車騎進公園，是昨天陪我來到這邊的那位朋友，在上班前刻意繞過來看看我還好嗎？

　　我於是有了把烏龍茶分享給他作為回禮的好機會。

　　揮別了偶遇的，大概也可能是此生最後一次的相遇，而後等到日頭高起，昨夜的水氣都在陽光下化作夢幻泡影之後，我才從容地收拾打包，揹起背包，踏上前往四國遍路第三十九番，高知地區最後一所寺院延光寺的道路。

　　從地圖上的距離來判斷，出發的此刻，距離延光寺不過是短短十來公里的距離，這個距離用不了一個早上就可以走完，前提是我得出發得夠早。

　　或者，行走得夠快。

　　無論是哪一種，往前走去都是在這條路上的遍路者們毫不猶豫的選擇。

　　上午九點五十分，我揹起背包，踏上前往最後一所寺院的旅途。

　　說來好笑的是，昨晚與今早遍尋不著的公共廁所，其實就坐落在公園山腳下的路口處，這種配置說起來，跟前些日子穿過四万十川前夜紮營的那個公園結構是非常相似的。

　　這一天的路途幾乎都在山裡度過，陽光很暖，山裡的路很安靜，時不時會有幾輛車通過，但大部分的時間，整個世界安安靜靜的，像是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很喜歡這種感覺。

　　出發不久之後，就在路旁遇見了昨晚一度試著尋找後來放棄前往的遍路小屋，趁著天光好好的打量了這個小屋：這個小屋看起來有些年代了，和之前許多木構的小屋不同的是，這是一間竹構建築，但不知道是不是疏於維護，或者就是單純的竹材耐久度不夠，建築裡面感覺非常潮濕，濕氣很重，遍路小屋的牌子也倒在地上，是個空間狀態與場地大小都不適合紮營的地方。

　　有些時刻，我真的覺得我非常，非常幸運。

　　行走在三原村的邊界，前往下一番寺院所在的宿毛市，早春的山依然沈寂，道路蜿蜒曲折，往山裡漸行漸高，揮別不知名的迴頭彎河床上的公園，走過梅木大橋，一頭栽進穿過山嶺的梅ノ木隧道裡，沒有陽光的山腹很涼，很涼。

　　穿透短短的隧道，踏上另一座黑川大橋時，映入眼底的，是一片寬闊的中筋川水庫湖面，那是一座像是漆原友紀「水域」裡的那個水庫。

　　如今那條龍還沈睡在裡面嗎？

　　國道21線，一路行走在山裡，跟著風、跟著陽光，跟著心底的速度與眼底的風景緩行慢走，越過隧道之後的中筋川看起來越來越近，這是一條堪稱愉快的下坡。遠方的山坡正在整理，一階一階的看起來非常讓我訝異，既陡峭又工整的坡面工程，等到靠近的時刻看起來更加的驚人，像是筆直畫出來的等高線，無法光憑這樣的觀察就判斷這個工程的用途，但光是這樣平整的等高線階梯，就可以像是梯田大幅度的減緩雨水的沖刷吧！

　　通過工地之後，有個小小的休憩所，是建設公司提供的空間，牆面上張貼了當前的位置地圖，以及一些跟宿毛市有關的介紹。穿過休憩所之後不遠，就是延光寺之前的最後一個城鎮：平田町。

　　午前十一點四十五分，我抵達了平田町所在的山間平原。

　　小鎮、車站、小巧可愛的大眾食堂，以及逐漸往城郊走去的遍路道。距離延光寺只剩下最後一點點路程，我放棄了午餐，決定先完成高知道場最後一回參拜。

　　下午一點三十六分，我在仁王門前欠身致意，舉步跨入古樸的山門。

　　四國靈場三十九番，赤龜山，延光寺。

　　漫長卻又意外的短暫的高知道場，最後一站，就這樣抵達了。

　　延光寺是個規模不大的小寺院，儘管是高知的最後一所寺院了，但我還是跟從前一樣，找了個長椅放下背包，拿出遍路手冊，找到大師堂與本堂誦讀心經，再到衲經所展開卷軸納經。

　　告別一個道場，就像是告別一個階段的自己一樣。我不知道可以用什麼方式去告別，最後，似乎也只能跟一如往常。

　　一如往常，這樣的尋常裡構築出來的日子，卻真真確確的堆疊、累積，一點一點的通往不尋常。

　　走出山門，轉身對著延光寺再一欠身。下午兩點十四分，我在心底輕輕的對高知道場最後一番寺院，說了再見。

　　有幾件小小的時刻，我想在這裡跟妳分享。

　　在離開延光寺的時候，我遇到兩個正在買良心市文旦的年輕人，他們說是正在騎單車走遍路，後來我走出一段距離之後，他們還騎車追上來說想要給我一個文旦，我非常開心，但也只能苦笑著，指了指我的背包說文旦對我來說實在太大了，非常感謝但實在是拜託不要給我，我心領了。然後我順手摸出了我身上的行動糧，回送他兩顆糖果，笑嘻嘻地告別了彼此。

　　另外一件事是，在接下來的路途中，通過宿毛市之後的小商店裡，我走進去一口氣買了三包巧克力，還看上了一個大麵包，全部買下來補充行動糧；結果結帳的時候櫃檯的老婆婆給了我兩顆大橘子......我笑著收下了，但是當她們知道我的背包超過20公斤時驚呼了一下，我聳了聳肩，笑著說，而且有時會重一點，例如呢，剛剛放了兩顆大橘子，這可能就讓我的背包增加了一公斤。、

　　阿婆們整個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

　　我很喜歡像是這樣短短的，卻很可愛的時刻。

　　離開延光寺之後，我的目標是溫泉。這是一個標注在黃本遍路地圖上的溫泉，在延光寺誦讀心經的時候，一度覺得聲音有點啞，感覺像是因為這幾天都沒能好好泡澡，所以堆積了一點風寒在身體裡。這一個溫泉距離延光寺不遠不近，差不多十八公里。

　　十八公里，是個理論上需要走快一點，才能夠趕上的距離。

　　經過這些時日，我約略的對自己移動的速度有了一些了解。大部分的時候，我的平均移動速度大約是時速四公里，特別加速保持快走的話，大概可以提升到時速六公里，但如果慢慢邊走邊拍照，加上偶爾休息一下，那時速差不多就會掉到跟爬山差不多的兩公里。

　　我離開延光寺的時候大約是下午兩點多，網路上查詢到的一本松溫泉止付時間是晚上八點半，六個小時，十八公里，換句話說，我的平均時速最少得超過三公里，才有機會趕到這個溫泉。

　　說起來，這幾天根本溫泉定休連擊，四天前在下雪的夜晚泡過四万十湯之後，接下來路過的海癒溫泉定休、隔天足摺足次郎定休，再隔一天回程早上經過海癒溫泉，他下午一點才營業，如果今天再沒能趕上溫泉，湊滿四天沒洗澡事小，身體累積的風寒沒辦法透過好好泡溫泉排除，才是真的大問題。

　　決定了目標，釐清了距離，剩下的，就是行走。
　　
　　告別平田町，前往下一個城鎮宿毛；儘管做好了要一路加速的心理準備，但實際上，我還是常常忍不住為了路上的風景駐足下來。

　　有些細小的風景，就是需要徒步這樣的速度才能夠看得見。

　　像是田邊一堆小小的人偶.....到底是什麼可愛的腦洞會想要做一堆這種無用小物放在路邊呢？我想可愛就是他最大的用處，至少路過這裡的我確確實實被可愛到了。

　　只不過呢，有些事情，光是可愛果然是不夠的。

　　快步通過宿毛市的紅綠燈路口時，一陣劇烈的，像是閃電貫穿過的疼痛突然間襲擊了我，右腳大腿根部被毫無預警的劇痛貫穿，我咬著牙勉強通過了馬路口之後，立刻在路旁停了下來，消化這猝不及防的衝擊。

　　發生什麼事了？

　　我回想起今天早上收拾帳篷穿戴裝備時，一度也遇到右腳的腳掌底抽筋，花了好些時間才舒緩下來；我試著跟早上一樣伸展了一下腳，然後舉步繼續往前，下一個瞬間，像是刀刃劃過肌肉紋理的劇痛，再一次襲擊了我。

　　這一次我痛到差一點就跪下來了。人生這麼痛的經驗實在罕見，真要說的話，我覺得那個瞬間，我大概切身體會了女生的經痛長什麼模樣吧。

　　下午四點，我在宿毛市區，卸下背包之後喘著氣，有點不知所措。

　　先不說這個時間紮營太早，更大的問題是，此刻我身在城鎮之中。城鎮是最不適合紮營的地方，到處都是人，不管紮在哪裡都太顯眼了。

　　但是不停下來......此刻的我真的還能繼續行走嗎？

　　我不確定我的腳發生什麼事了，別無選擇的此刻，我也只能停下來，輕輕按摩一下自己的大腿，試著跟他說說話。

　　「親愛的腳，你可以再多支撐一下嗎？就撐到溫泉就好，只要趕到溫泉，我們就可以一起好好的大大的休息了！」

　　不確定是休息發揮了作用，還是精神喊話成功的洗腦了我的腳，幾分鐘之後，我再次揹起背包，剛剛那一挪動腳就閃電般劃過我的劇痛突然就消失無蹤。

　　在心底一千遍一萬遍的謝謝我的腳，我繼續踏上國道4號，穿過宿毛市區，轉進國道56號，向山而去。

　　走國道4號穿過宿毛市區，接上56號進入山區，這段路有點小爬坡，整路都是陰天，這讓我更無殘念的往前走，反正留下來也看不到宿毛有名的海上日落；雖然宿毛這個城鎮看起來規模蠻大的，街上也有不少可以吃的東西，但目標是溫泉啊！溫泉比吃飯重要！而且，中午我已經買了三顆飯糰放在背包裡，剛剛吃掉一顆，算算就算完全沒有店家光靠吃飯糰和阿婆送我的橘子就會飽了，完全不用擔心晚餐問題。

　　一路疾走，並且不忘拍照看風景，就這樣入夜了，最近的夜來的越來越晚了，白晝漸長，每天每天這樣行走都可以感覺得到，冬去春臨，季節正在交替。

　　晚上六點半，夜幕完全降臨的時刻，我順利的趕到愛媛境內的一本松溫泉。雖然還餓著肚子，路上離開高知進入愛媛時也沒有好好跟高知告別，但此刻溫泉在望，這一切都不重要了，我的眼底心心念念，只有溫泉。

　　一本松溫泉的入口處有個涼亭，旁邊有個正在關門打烊的直販市，我先進去確認了晚上可以在門口的涼亭紮營之後，才放心地前往溫泉。把比較貴重的筆電跟手機交給櫃檯請他們幫我充電，剩下的相機電池與頭燈電池，就拿到休息區的插座先插好充電。一切都安排妥當之後，我才背著行李走入浴場更衣間。

　　這個浴場小小的，只有一個大的室內溫泉池，聞得到消毒水的味道，另外也有烤箱和冷水池，是說，行走上路以來，幾乎所有的溫泉浴場都會有烤箱就是了。這一家溫泉的洗浴用品很齊全，甚至還有附肥皂，美中不足的大約是吹風機是那種小小的需要一直按著按鈕才會出風的小吹風機，其他一切都好。

　　好好的洗過澡，泡在溫泉裡放鬆身體按摩疲憊的雙腳，反覆的進出烤箱與冷熱水池，等到我全身酥軟的走出來的時候，餐廳已經掛上準備中的牌子。

　　我還是嘗試著去詢問了櫃檯還有沒有東西可以吃？櫃檯一開始說不好意思已經關門了，但幾分鐘之後，工作人員跑來問我能不能接受吃什麼就好？我雖然沒聽懂，但這並不妨礙我說OK。

　　就這樣我還是擁有了一頓晚餐，是清湯烏龍麵，很清淡好吃，而且只要便宜的450元，整個心情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