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是中醫草藥鋪，也因此，身為一個中藥行的小孩，你可以想像我的童年充滿了多少中藥。
說來，這確實奠定了我往後看待醫藥世界的基礎，但接下來的故事我猜你會發現，我所謂的基礎，和你現在腦袋裡想的一定很不一樣。
記憶中，除了發燒以外，我幾乎沒有去看過一般的西醫；我的家族中有個伯伯家裡開小兒科診所，真的遇到發燒不退，草藥無效的時候，我父親就會找他哥哥來家裡，幫我打退燒針和點滴。
更小一點的時候也依稀記得，有時候發燒媽媽會去西藥房買一種缸塞劑，從肛門塞進身體裡面，過一段時間之後就會拉肚子，拉出來的東西都非常油膩，很難洗，然後燒就會退了。
總之，除了發燒這種據說很危險的身體狀況之外，小時候的我幾乎和西醫是絕緣的。
但，所有的故事都有其轉折點，在我小四下學期那一年，發生了一件非常重大的身體事件。
小時候我們家很喜歡在過年期間邀約親朋好友們一起出去開車旅行，那一年也不例外，唯一的問題是，經過了一個禮拜的旅行之後，回到家裡的我開始感覺身體怪怪的。
說奇怪，是因為其實沒有明顯的不適，只是感覺不太對勁的疲倦；這種疲倦感在一段時間之後終於具體成為身體上的症狀，我的後背肩胛骨中間，長出了幾顆非常疼痛的疹子，一開始只有小小的一顆，幾天之後，卻迅速的在附近多長了許多類似的疹子出來。
我把這個狀況告訴我的父母親，然後知道，我得了「皮蛇」（請用閩南語發音）。
當年的我什麼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的只有周圍的大人告訴我的資訊。他們說法很簡單也很聳動，據說，皮蛇會繞著身體長，繞著身體長滿一圈的話，就會死掉。
於是，我開始跟我身上這一條慢慢長大的蛇，展開了一場又一場的人蛇大戰。
發現身上長了皮蛇的第一時間，我父親帶我到了菜市場盡頭一個神祕的小店，這戶人家有個對付皮蛇的絕技，店長拿起毛筆沾朱砂，在我背後的疹子上畫了一頭維妙維肖的鷹。
非常遺憾那個年代沒有數位相機，我們也不曾拍下照片，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們家的樂趣就是要我脫下衣服展示背後畫的朱砂鷹給親朋好友看。除了我自己之外，我身邊的人幾乎都看過這頭據說畫的很像的鷹。
那個人告訴我說，這頭鷹會啄死蛇，所以我的症狀應該一個禮拜內就會消失了。
我非常快樂，雖然得忍受一個禮拜洗澡的時候不能搓洗背部，但可以讓背後那個躺著壓到時會痛的疹子消失，區區一個禮拜不能洗背實在不算什麼。
但，故事往往沒有這麼平順；一個禮拜之後，我的蛇不但沒有消失，還長大了。疹子越冒越多，並且開始有聯成一線的趨勢。
朱砂鷹沒有啄死蛇，而蛇，長大了。
下一條治療路線很快的展開，我母親從朋友那邊輾轉找到了新配方，拿到了一種據說可以治療雞眼的藥膏，販售者說這種藥膏會「吃」掉一部分肉，把藥膏貼在皮蛇上，可以把皮蛇吃掉。
我貼了三天。
這種藥膏貼上去一段時間之後，就會產生劇烈的刺痛感，你可以清楚的感覺到身體被藥力腐蝕、攻擊。我不舒服的打滾，哭著要求要把藥膏拿掉，但也淚眼汪汪的被說服，忍受一小段時間的不舒服，才可以順利殺死皮蛇。
三天之後，皮蛇像是被激怒一樣，在我的背上大爆發，一口氣擺脫了藥膏覆蓋的範圍，並且開始蔓延到左邊腋下。
朱砂鷹不敵、藥膏無效；這段時間內我們家也沒有放棄過中醫的本色，苦到爆炸的草藥不惜成本的一帖煎過一帖，喝到我幾乎可以聞到整個人身上冒出藥味。
我也體驗了「灸」，不是用針，是用藥。我父親調了數種草藥，磨碎和米酒，搗成泥狀敷在我的手腕上，用紗布纏起來，一小段時間之後就會迅速的發熱、發燙，被敷的麻麻刺刺的，每天都要灸上這麼一回。
但皮蛇依然緩慢、頑強的，在我身上擴大他佔領的區域。
最最高潮的是有個陽光斜灑的午後，我被帶到另外一個費盡千辛萬苦打聽到的神祕小店，一個阿公拿出法寶為我治療。
這治療非常神奇，他要我拿著一個鍋蓋擺在頭頂上，我莫名其妙，但還是照做了。擺好鍋蓋之後，他拿出一截草繩，和一把菜刀。
呃？
在我還來不及反應的瞬間，他把草繩放上我頭頂的鍋蓋，開始用菜刀揮剁起來！
這什麼鬼啊啊啊啊！！！
童年的我非常，非常的忐忑，用力的拿緊了鍋蓋，並且稍稍為的把鍋蓋舉高一點，深怕他一個刀氣迸發，斬破了鍋蓋砍到我腦袋。
這阿公一邊切蔥似的連續揮斬草繩，一邊喃喃的唸起咒來；當時的我實在太驚恐了，以致於漫長的咒語幾乎都沒有聽進去；事後回想起來整串落落長的咒語，我只聽懂了其中一小段，是在說「漢高袓揮劍斬白蛇」之類的。
好像還提到了法海鬥白蛇之類的，總之，我想是民間故事裡所有跟殺蛇有關的故事他都唸上了一輪吧我猜。
唸了很長很久的咒，他終於順利的把草繩斬斷，然後他肅容告訴我父親，他已經斬斷了我身上的皮蛇，過一段時間皮蛇就會自行死去。
我父親千謝萬謝，把我帶了回家。
喔，你說我嗎？
我‧才‧不‧相‧信‧這‧樣‧可‧以‧斬‧皮‧蛇！！！
經歷過幾次民間療法的失敗，我已經徹底的對這些到處打聽來的有效方法失去任何信心了，頭頂上那條被斬斷的草繩，差不多也是壓垮我對民間療法信心的最後一根稻草。
像是回應我的絕望似的，這一個午後的漫長咒語，也沒有對我的蛇發生任何一丁點作用。
那之後又經過了一段時間的中藥治療，我父親開始把本來只是用在手腕上的草藥，直接敷在皮蛇上灸，皮蛇則回以不斷擴大的佔領區域，漸漸的環繞了我3/4的身體。
這時已經不是疹子了，我身上的疹子互相連結，彼此攜手，成為一整片紫色的浮腫區域，掀開衣服來看非常嚇人。不過這用不著我擔心，因為為了把草藥固定在皮膚上，草藥糊上皮蛇之後，還得纏繞上一圈又一圈的紗布固定。
後來長大後在日本漫畫中看到女生用布條纏胸好掩飾自己的女性特徵時，我都會倒抽一口氣，經歷過類似的纏胸經驗，我完全可以明白那有多麼的不舒服。
病程進展一兩 個月後，皮蛇已經擴散到我胸口，我開始感覺胸悶和呼吸不順，當有天晚上我洗去藥草，發現皮蛇已經環繞我幾乎整個軀幹，只剩下右邊腋下還是正常的皮膚時，我哭了。
「皮蛇繞身體一圈就會死喔！」幾個月前大人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話語在我心中響起。
因為呼吸不順加上敷草藥的不舒服，我總是睡不好；這幾天夜裡醒來，偶爾都會聽見父母親的啜泣聲，這些種種的訊息加總起來，開始讓我有了一種奇異的瞭然。
我開始意識到，我就要死了。
朱鷹不敵，咒語無用，加以諸般藥膏草藥都無法阻止皮蛇蔓延；在學期中旬，我的父母抱著最後的希望，帶我去長庚醫院掛號。
我到現在都可以鮮明的憶起，我脫掉衣服，露出纏繞著層層紗布的身體時醫生幾乎噗哧笑出來的表情。他詳細的審視了我的皮蛇，然後輕鬆的說：「這是帶狀皰疹，不用包成這樣啦！這種皮膚病最重要的就是透氣通風，包成這樣反而不好。」
啊？不是蛇？
那，醫生，我有救嗎？
「這只是小小的皮膚病而已，圍繞身體一圈會死掉是民間傳說而已啦！不過因為帶狀皰疹好發於身體虛弱的人身上，通常會長到圍繞身體一圈還沒辦法好的，也意味著那個人的身體真的太虛弱了，所以長滿一圈會死掉這種說法可能是因為這樣來的。」
啊？是這樣嗎？
「這是小病，我會開兩種藥給你，藥水直接擦在帶狀皰疹上，然後藥三餐飯後吃，藥水擦完之後再回診........」
幾個月來用行動證明諸般民間療法無效，我趾高氣昂的皮蛇，就這樣屈辱的以小小帶狀皰疹之名，死在長庚醫院這座白色巨塔手中。
那之後，我對我們家的所有治療藥方徹底失去了信心。
我開始拒絕吃中藥，生了任何一丁點的小病我都要求要去長庚看西醫。西醫真的太神奇，太美妙了！三個月來群醫束手的皮蛇，被一小罐外用藥水打死潰散；本來要纏綿病榻一個禮拜的感冒，吃下藥的隔天就好了，
我愛西醫，並且徹底看不起打小餵養我長大的中醫，認為中醫根本就是不文明的迷信。
或許是回應了我熱切的信賴感，也或許只是因為，對於除了退燒針之外幾乎不曾接觸西醫藥物的我，這些藥物對我的身體都有著超乎預期的強大效力；接下來好些年的時光，我都享受著西醫藥物帶來的迅速療效。
這樣的快樂一直到了高三才告一段落。
國高中期間，為了因應考試而不斷的熬夜讀書，我吃下了大量家裡的人蔘片當做提神用品（一直到很久之後我才知道當年這樣到底有多敗家），然後在高三那一年，有回我感冒非常嚴重，歷久不衰，去看了醫生吃了感冒藥還是無法痊癒。甚至在擤鼻涕時噴出血來。
年少的我實在很容易想到死亡，看著衛生紙上怵目驚心的血跡，我再次覺得我要死了。
當然，我沒有死，但是這次的感冒史無前例的拖延了兩三個禮拜才痊癒，我漸漸的發現，過去藥效如神的西藥，似乎開始失去了他的神效。
並且，我也開始可以聞到吃下西藥之後，人中會持續散發一股濃濃的西藥味道，這個氣味聞起來非常不舒服，但我卻拿它沒有辦法。只好說服自己這是必要之惡，忍一忍過去就沒事了。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上了大學，遠遠的離開高雄，來到北都城。
離家北上的時候，我拒絕了大部分家裡塞給我的隨身藥品，唯獨攜帶了一罐黃連膠囊。畢竟過去十多年，幾度水瀉不止的急性腸胃炎，都在吞下十多顆黃連之後迅速止瀉，痊癒，這種經驗裡神效的藥物，成了我對中醫少數還願意相信的東西。
而這罐藥物也確實在接下來的好幾年，都持續的發揮他的作用，也解救了不少身旁的朋友；此是後話，別過不提。
大學生活非常有趣，除了之前提過的截拳道，我也在大四時學了一點點太極拳的套路，雖然涉獵不深，但總是摸過一點邊，多少可以在閒暇時打上兩三個姿勢，慢慢體會身體在動作與動作之間的微妙感受。
然後時序推移，2008年，我在南投工作的第三年，整個冬天幾乎都在鼻水流不停中度過。就算去診所看病拿藥，吃了也只是非常想睡，睡醒好上個幾天之後，又重複開始感冒症狀。到後來我也放棄了看病，反正就是衛生紙消耗比較快一點，也不會傳染給同事，那也就這樣算了。
倒是這中間學醫的我哥哥聽我提起我的症狀，對我說這樣之後會變成過敏性鼻炎，要小心。但我也沒什麼放在心上。反正真的很嚴重到無法用鼻子呼吸的時候，帶著口罩睡一晚，隔天就會好上許多，鼻炎什麼的，我不覺得有什麼要緊。
畢竟當兵退伍前吃藥吃到幾乎下不了床的記憶猶新，對於十多年來深得我信賴的西藥，我已經下意識的變得有所忌憚，不太願意再多吃。
就在此時，我無意間在南投書店的書架上，翻開了「人體復原工程」這本書。
我看待身體的世界，就此改變。
在這一本書之前，因著我成長的歷程，我其實不怎麼相信中醫。
但十多年來深得我心的西方醫學，卻也差點搞死了我，在這樣的雙重夾殺之後，對於我的身體健康，我開始有了一種怎麼做都不對，乾脆放給他不管的心態。
我還記得那時打開「人體復原工程」時我在想什麼，那時看到這個書名，心想這不知道是哪一家哪一派的東西，我對中醫不感興趣，對西醫也失去信心，「復原工程」？聽起來挺新鮮的角度，難不成是用晶片修身體？
一開始只是笑笑的隨手翻開，但幾行字看下來之後，我的臉色就變了。
那一段文字，在談「排寒」。
我飛快的閱讀過這一段章節，簡單說呢，作者認為身體會透過類似感冒的症狀，來排除累積在身體裡的寒氣；這種排寒的症狀，非常類似感冒，但是並不具有傳染力，通常會在身體經過一段時間的調養，累積一定能量之後發生。
而「寒氣」會透過各種途徑累積在身體裡，最常見的一種狀況就是吃冰、喝冰的飲料。那就像是把0度的東西，送進37度恆溫的身體核心重要臟器之中，造成的最立即身體反應就是，身體會立刻啟動一連串的緊急應變程序，確保重要的器官能夠維持正常的溫度。
而正常產生熱量的方式往往不足以因應這樣劇烈的溫差，身體被迫採取非常手段，燃燒本來不應該用來產生熱量的組織，好在最短的時間內，把低溫提升到身體內臟器能夠安全運作的溫度。
這種緊急程序會產生非常多代謝廢棄物，而且因為是緊急程序產生，通常會需要更多的能量才能夠將這些代謝廢棄物移除或者還原；這也就是為什麼，有人說「喝水也會胖」的理由了。因為如果你喝的是冰水，你等於不斷的在增加身體內累積的代謝廢棄物。
這個觀點大大的震撼了我，我是一個從小就非常熱愛吃冰的小孩，來到南投工作的頭一年，我更是喜愛在假日跑到水里二坪 發電廠，買回整箱整箱冰棒，在工作時一根接著一根的吃。依照這本書上的觀點，我等於是累積了大量的寒氣在身體裡，所以才會持續的有排寒症狀出現。
那之後，我戒掉了吃冰這個愛好。
並且，開始重新對皮蛇事件之後就棄之如敝屣的「中醫」產生了興趣。
閱讀這兩本書的經驗，讓我回頭重新檢視了我童年經歷過的中西醫治療歷程；我漸漸的發現，原來，我的父親真的不是一個厲害的中醫師。
中醫是古老的系統學，同樣的症狀，卻可能因為內在狀態與病人作息的不同，而有著全然完全不同的解讀，同樣是流鼻涕，鼻塞，到底是病毒感染，或是排寒，就可能導向完全不同的治療方案。
簡單說來，中醫一行裡，真正困難的是，如何從「症」裡，去尋找與確立「病因」，然後針對身體真實的狀況去處理，而不是被症狀耍的團團轉。
我也漸漸的弄懂，為何我童年那麼容易感冒，又怎麼吃藥都很難好；我是那麼熱愛吃冰的小孩，加上體虛，一旦身體開始排除寒氣，當然不是容易的事情。就算加上藥物的協助，也得花上一段時間才能夠把寒氣徹底驅逐。
而為什麼西醫對我的感冒會有速效，說穿了也不值一哂，西醫藥物針對症狀處理，真正進行的是「壓制症狀」；換句話說，就是中斷了我身體的排寒動作，和中醫系統用藥物協助身體能夠更徹底的排寒，在本質上根本是不同的處理方向，造成的結果就是，西藥迅速痊癒了症狀，中藥的治療卻曠日廢時。
但實質上非常諷刺的是，西藥其實中斷了身體的自我治療，而看似無效的中藥，才是真正協助身體自我治療的更徹底的東西。
這並不美麗的誤會，幾乎長達二十年，二十年來，我持續吃冰喝涼，冷天洗冷水，不在意保暖，遇到感冒症狀就吃藥終止症狀，讓我的身體累積了本錢雄厚的寒氣，我看書看到心裡發涼，要不是我非常熱愛跑跑跳跳，多少利用旺盛的新陳代謝抵禦了寒氣，我幾乎就被寒氣拖垮身體了。
掩卷沉思，感嘆再三。都說童年經驗往往因為小孩的視野有所侷限而有所偏誤，果不其然。
那年夏天，我離開了與山林同在的南投，在闊別六年之後，回到車水馬龍的北都城。
在台北，與我下一段旅程相遇。
（待續）
好看好看。我要看續集呀！（敲碗）
回覆刪除(跪)續集在我腦袋裡還沒寫出來.........
刪除笑了好幾翻～(打滾)
回覆刪除寒氣、濁氣…你應當都排掉不少了(笑)，否則字裡行間哪來這麼一氣呵成。寫得真好^^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