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29日 星期日

我們依然在等待

其一:學生議會肄業典禮
給親愛的妳:
  我想,今天對妳們來說,一定是很難熬的一天。
  就在這一天早上,我們再次集合了蓄勢班群的全部同學,用妳熟悉的我的上課方式,開始漫談式的,聊起今天這場集合的緣起:
第六週週一,學生議會肄業典禮

  我想黑板上這一行字,有些同學看懂了,但更多的人應該是似懂非懂的;在說說什麼是「肄業」之前,我想先從下面這些大家比較熟悉的詞開始說起。
  首先是結業,結業是一個比較小的階段結束,通常會搭配「始業」而存在,這麼說大家就聽懂了,學期初會有始業式,學期末會有結業式;和畢業則是一個更大階段的結束,通常大家會說國小畢業國中畢業等等。另外,「卒業」其實是日文漢字「畢業」的意思,在日本文化流行過一段時間的台灣社會,這個詞偶爾也會被人們使用。
  最後我們回到「肄業」這個詞;同樣都是告一段落,但是「肄業」和「畢業」並不相同,「肄」這個字有中斷的意思,肄業放在一起,指的是因為某種原因,沒有完成標準就得中途結束了,稱為肄業。
  那麼,我想這樣解說過之後,大家都知道今天集合大家的目的是什麼了。
  我們今天要解散學生議會。(學生騷動)

  歡迎大家參加今天的學生議會告別式,在這個最後的時刻,我想先帶大家回顧一下學生議會的生平。
  在場的各位都知道學生議會是這個學期一開始就成立的,但是,學生議會的誕生,其實得回溯到上學期兩天一夜的期末旅行,還記得遠望坑溪公園嗎?
  兩天一夜的最後結束,我們帶著大家到了福隆山上的遠望坑溪公園,那一天風很大,雨幾乎是橫著飛的,我們要求妳們選出一個代表,來跟老師們談判,記得這件事吧?
  那一天,其實就是學生議會的起源。在那次的課程中,我們觀察到妳們沒有辦法推出一個「真正能夠代表妳們來發言」的學生領袖,具體的現象就是當這個人被選出來之後,他並沒有辦法真的跟老師們談判,而且,他回到妳們之中宣布談判結果的時候,妳們也並不服氣。
  那一天的經驗讓我們有了一個很重要的發現與想法,我們開始意識到,妳們非常需要學會如何和夥伴之間溝通、合作、以及交流意見;而要妳們在一開始就選出一個能夠代表全部人的人其實是不可能的,但我們可以嘗試在比較小的規模之中,開始來嘗試這一件事情。
  於是,這個學期一開始,我們有了學生議會;讓每一個小組選出議會代表,並且在學期開始時就拋出一個讓大部分的人都覺得跟自己有關的議題:3C產品的全面禁令,試圖讓這個與妳們息息相關的議題,當做學生議會第一個挑戰踏腳石。
  妳們順利的在第一次學生議會達到了一致的結論,推翻了部分3C產品禁令,開放了mp3使用;於此同時,為了解決教室環境髒亂以及公共垃圾桶沒有人想要維護的問題,議會也通過了撤除公共垃圾桶,讓垃圾回歸到由每個人自己處理的方案。
  一個禮拜過去,mp3開放並沒有引發太多延伸使用3C產品玩遊戲的問題,但是收掉公共垃圾桶並沒有讓環境因此變得乾淨,反而增加了散落在地上垃圾的數量。
  這一回,學生議會做出了折衷的方案,讓各小組自己設置屬於個小組的垃圾桶,開放給願意輪流倒垃圾的人使用。
  接下來的故事妳們或許都知道了。
  設置小組垃圾桶這件事情還是沒能解決環境髒亂的問題,不願意打掃的人還是不願意打掃,環境終究還是只有那一小部分的人在維護。到了第四次學生議會的時候,議會代表們做出了決策方向上最大膽的嘗試:不願意配合打掃的人,禁止在二樓蓄勢班群空間裡用餐。
  這樣的決策是建立在一個「不願意維護就乾脆不要讓他使用」的思維前提下。
  然後我們有了第五週禮拜一的大集合,那一天,學生議會代表在台上宣布完事情議會決議,台下稀稀落落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大部分的人依然覺得事不關己,聽完擺出一張「喔!就這樣喔!浪費我時間。」的臉,就要結束集會。
  這老師們站出來,接管了集會現場,宣告在大家想出辦法來改變「事不關己」這個瀰漫在整個蓄勢班群裡的態度之前,這一天,所有的上課下課全部都被迫停擺;換個方式說,我們創造了一個將所有的人都捲進去的特殊狀況,無論過去他覺不覺得公共決策跟他有沒有關係都一樣。
  離題一下簡單說一下兩種民主制度,就在這一刻,學生議會從過去的「代議民主」,變成了「直接民主」;
近代的民主國家幾乎都是代議制,歷史上,只有很早期的小國家有辦法採取這種直接民主的形式。原因就是和代議制相較,直接民主非常缺乏效率。
  但是代議制民主最大的缺陷就是,很容易演變成當前的局面:選出代表之後,大家就覺得責任已了,事不關己了。
  回到上禮拜那一天,我們會選擇全面停課這樣的作法就是因為,對很多人來說,往往非得等到自己的日常生活被威脅了,才會開始事情覺得「跟自己有關」。
  到了這一天的下午三點,妳們終於達成了整個班群的共識,解除了停課狀態。
  從此公主與王子就過這幸福快樂了日子了嗎?
  並沒有。

  第五週大集合過後的接下來四天,整個班級呈現一種彷彿末日狂歡一般的氣氛,像是從巨大的壓力中解放一樣,週一最後達成的所有人要一起注意環境這個共同決策,也隨之被拋諸腦後。換句話說,即便經歷第五週這樣高強度的集體共議,依然沒能改變大部分學生對於公共事務事不關己的這個態度。
  所以就在今天,第六週的禮拜一,我們齊聚在這裡,正式的宣告學生議會的終結,從這一天起,運作一個半月的學生議會肄業了。更現實層面一點的說法是:學生議會被解散了。而這個結果,我們老師們也要負上很大的責任,我得承認,我們沒有能力在學生議會這樣的運作方式中,讓每一個人學會認真參與公共事務的態度。
  如果要回到民主制度上的譬喻,那就是今天起,蓄勢班群取消民主議會制,回到威權規範一切的時代,換句話說,我們「復辟」了。
  在歷史上,「復辟」指的是專制勢力重新取得權力。當然某個面向上來說,我們也可以說廢除學生議會這件事情,是整個蓄勢班群的復興。但到底是復辟還是復興,其實得看你們接下來的狀況而定。
  隨著學生議會的廢除,過去這段時間由學生議會爭取來的所有權益與限制,都將回歸原狀;除此之外,過去一個多學期來在蓄勢班群的特殊方案也將隨之廢除,也就是說,我們將回歸到人文的校規之中,從一週打掃一次,變成每天打掃,小組垃圾桶將撤除,回復為公共垃圾桶制;過去我們在室內可以不需要脫鞋子,重新變回室內脫鞋制;除了緊急電話之外,禁止使用所有的3C產品;除了學校準備的桌遊以及課程之外,禁止其他牌類遊戲,包含麻將牌、撲克牌、遊戲王卡等等。

  當然了,這也包含了學生議會所規範的禁止在教室內用餐的名單也將被廢除,從此之後沒有學生議會這件事情。
  沒有達成既定的自主自立這樣的畢業目標,學生議會肄業了。
  我們準備兩天的緩衝期,今天宣佈的這些規則,從這個禮拜三開始正式實施。
  謝謝大家出席今天的肄業典禮。
2013 12 16 學生議會肄業典禮主持人 小跳



其二:內在秩序與外在規則
給親愛的妳:
  時間是早上十點半,宣布解散學生議會之後半個小時。
  我們坐在這邊,今天早上剩下的半堂課的時間,我想跟妳們談一談「放毒」這件事情。
  放毒是什麼呢?這是一個在我們老師彼此討論的時候很常提起的名詞,要說明放毒是什麼,我們得先回到更前面一點的地方,談一談壓力這件事。
  在一般體制內的學校中,一個在學校的小孩通常會承受各式各樣的來源的壓力,這些壓力有的是課業、有的是要求、有的是同儕的欺負和霸凌、有的是所謂的規則和限制、對有些人來說,互相比較、人際關係也是壓力的可能來源之一。這些各式各樣的壓力像是從四面八方往一個人身上集中一樣,壓在一個人身上,通常大部分的人都可以承受這些壓力,讓這些壓力累積在身上。
  然後有一天,妳們來到了人文國中小這樣的環境。
  在人文,或者更確切一點的說,在我們這個「蓄勢」班群裡,我們刻意的經營一個去除外在限制的環境,盡可能把過去加諸在妳們身上的限制都去掉;我們推動自由選課,甚至依據個別狀況讓人們可以自由選擇入課與否。這時有趣的事情就發生了,當環境中限制與規範的力量消失了,解放出來的人們開始會出現各式各樣的現象,像是,發現可以選擇不要上課之後,就所有課都不想要去上;開始擺爛、開始會攻擊同學、一直玩、或者對同學發出很多很多的規則和要求,從過去被要求的位置轉變成要求別人的位置。
  像是這樣的現象,我們就會說這是「放毒」;他們在釋放過去累積在身上的那些壓力和不滿,表現的方式可能是對外的攻擊性,或者是對內的自我譴責,或是對各種事務的麻木不參與打混摸魚等等,都是放毒的一種形式。
  然後呢?
  放毒是一個過程,經歷過一段時間的放毒之後,人們會慢慢的從不斷釋放壓力的放毒狀態中平靜下來,因為壓力的源頭已經不再存在了,所以,放毒到一定程度之後,漸漸的就不再需要用這樣的形式來和周圍相處。
  這個時候,就會開始出現一個新的狀態,他會開始嘗試建立所謂的內在秩序。
  什麼叫做內在秩序呢?內在秩序這件事,和「想要」這個狀態非常的有關係。
用一個比較對比的方式來說,建立內在秩序的孩子,和被外在規範限制的孩子,外表上看起來可能是一樣的,但是兩者的動力差異是很不一樣的。那個差異就是「應該」和「想要」的差異。
  你有沒有注意過,妳們的日常生活中,存在了多少「應該」?
  你覺得應該和想要有差異嗎?試著自己說十遍「我應該」看看;然後再說十遍「我想要」看看。
  (孩子回應:說應該的時候會覺得心情悶悶的。)
  是的,應該這樣的詞本身,就隱含了一種意思是「你要做到某種現在的你沒有達成的標準」,所以當你說應該,你就同時被一個更高的標準給要求了。但是「想要」就不會這樣,當你說「想要」的時候,你是比較有動力的,感覺比較活著的。
   我再換個方式來說好了。
  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過去傳統的教育方式很像是在製造所謂的罐頭,他們會認為人們有很多很多的應該;應該要認真念書、應該要活潑開朗大方、應該要互相禮讓、應該要專心上課等等。
  那就像是一個人原本是長這個樣子,但是被很多很多的應該限制之後,就像是加上一個框框,然後把和框框不一樣的部分,超出框框的一個一個全部都減掉,
  然後人就變得不像本來的樣子,變成所謂「比較像學生的樣子」。
  但是放毒這樣的歷程,就是在嘗試去掉外面這個框框,
  然後讓人們透過摸索與嘗試,漸漸的找出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到了最後我們可能會發現,原來每個人都可以長得不一樣,像是這樣,或是那樣,都可以。
  但是內在秩序的建立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這個過程中,你可能會摔倒很多次,也可能會掉回原本的限制裡,覺得那個被限制的生活其實是比較好的生活,因為不用自己負責,你只要反對就好。你不用自己思考,只要決定遵守規則或者是違反規則,不爽就可以抱怨別人讓你過的不好,這樣的人生其實比較容易。至少,比起要自己決定自己要過什麼樣的生活,遵守什麼樣的內在秩序來得容易。
  所以到最後,你也有可能會選擇回到那個被限制的生活方式之中,選擇讓自己被決定。但經過放毒這樣的歷程之後,重新選擇的你還是會和本來的你完全不一樣,最大的差異是,你知道當前的一切是你自己選擇的,而從前的你並不真的知道。
  並不真的知道這是自己的選擇,就會在累積壓力的過程中,只要遇到一點點的空隙,那個空隙就會像是火山口一樣,當你累積了壓力,就往最弱的那個缺口爆發出來;常見的方式就是把自己承受過的壓力複製到別人身上;因為你被要求了,所以你也覺得要求別人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你被限制了,所以你也覺得限制別人是很正常也沒問題的。
   繞了這麼大的一圈,其實只是要跟妳說明,什麼是在蓄勢這個班群裡,我們期待能夠教會妳們的?我們期待妳們可以成為一個建立內在秩序並且依靠這個而自由活著的人,而不是被外在限制規範著,覺得自己活的很痛苦這個世界很爛的人。 

  所以,這堂課的最後,請你們回去做一個作業:接下來這一個禮拜,請你們觀察並且記錄一下,有哪些「應該」存在在你日常生活之中?有哪些是別人對你說的?有哪些是你自己對別人說的?或者,有沒有哪些根本就是你對你自己說的?

2013 12 16 學科亂談 小跳



其三:我們依然在等待

給親愛的妳:
  時間是第八週開始前的週日晚上,我在練完舞之後的小小空檔,來到一家我喜歡的小咖啡店,寫下這篇文章給妳。
  小時候我很愛聽故事,但是當我長大,我漸漸的發現,真正重要的故事,往往藏匿在故事背後,不是那麼容易能夠被看見。
  今天我想說個故事背後的故事給你們聽。
  我想妳還記得,就在兩個禮拜之前,蓄勢冬季學期第六週,我們召開了學生議會肄業典禮。
  現場有人依然神情漠然,有人陷入沉思,有人哭了又哭,怎麼也停不下不甘心的情緒。
  我坐著被我改造過可以滾來滾去的椅子,像是告別式一樣娓娓道來學生議會的緣起與終結,從秋季學期期末的遠望坑溪公園談判事件開始說起,一路說到了學期初學生議會的成立,以及幾週以來,議會們爭取的成果與遭遇的困境。
  然後我們說到了肄業,說到了「未完成但得結束」的狀態,我說,召開這場學生議會肄業典禮,就是因為我要在它沒有完成它的功課的時候,宣告它的結束。
  我今天要說的,就是藏在學生議會肄業典禮背後的故事。
  表面上看起來呢,是老師們不給你們努力的機會了,將正在努力的學生議會解散掉了。但故事真的是這樣嗎?
  要弄清楚這件事情,我們可能要回到更核心的問題去思考:到底什麼是學生議會?
  學生議會的權力來源是什麼?是老師的授權?還是同學的支持?
  學生議會代表的是「同學們的想法」還是「老師們的看法」?
  解散學生議會的真正理由,其實是經過半個學期的操作之後,學生議會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成為老師們的糾察隊,滿心想著要怎麼樣讓同學們能夠「符合」議會討論制定出來的規範。
  當學生議會越來越無視同學們的困境與限制,用各種強制的手段來推動議會的決策時,漸漸的妳會發現,班上大部分的同學,會將你們視為討厭的風紀糾察,而不是幫他們爭取權益的夥伴。
  到那個時候,會是學生議會真正的死亡。
  表面上看來,是我們解散了你們的學生議會,但從長遠的角度來說,這其實是解救了你們的學生議會,避免了妳們進行到最後被敵視的結局。
  學生議會肄業典禮的隔天,有人跟我說,在這個時候解散學生議會,對於那些想努力的人是很不公平的嗎?
  那個時候我的回答是這樣的:那妳有沒有想過,過去幾週以來,學生議會逼著不想努力的人去努力,最後甚至請他們不要在教室內用餐,這麼做,對那些不想努力的人不也是很不公平的嗎?
  妳要知道,妳此刻難過的心情,就跟他們被學生議會的規範逼到角落的心情是一樣的。
  誠然你們擁有很好的條件,可以比妳的同學們看的更高,走的更遠。
  但我不要這一切變成一場能力的競賽,有能力的孩子們自己往前衝,遠遠拋開那些還跑不起來的人們,然後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回頭抱怨自己的同學無法跟上自己。
  能力好,是為了有餘裕回頭去協助那些跟不上妳的夥伴,而不是拿來踐踏與嫌棄他們的。
  請你們去認識你們的同學們,去認識那些你眼中不願意努力,也覺得這一切都事不關己的人;去認識他們,不是只去「統計」誰的態度是什麼,而是去試著了解,他「為什麼」會有這種態度。
  我拿3C產品禁令來舉例吧!對妳來說,使用3C產品很可能只是在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放鬆和調劑,但是對有些人來說,使用3C是為了打發時間、或者為了逃避現實世界、或者單純的就是沈溺與成癮,不用就渾身不對勁。
  妳如何區分這些人?他們都說他們需要3C,當你問他們贊不贊成開放3C的時候他們都會說贊成,但妳真的覺得這些人都適合開放3C讓他們自由使用嗎?
  如果你的答案是那就看情況開放,那問題就來了:妳如何分辨妳的同學是哪一種3C使用者?
  這一切都建立在妳對你的同學們有多少認識的基礎上,妳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討厭打掃?為什麼熱愛上課?為什麼不聽mp3就渾身不對勁?為什麼整天不來學校或者漠不關心周圍的事情?
  這當然很難,但這才是學生議會真正的基礎:代表性。
  認識你的夥伴們,認識妳要代表的人們,不僅僅是認識他「想要或不想要」,而是更深入的認識他「『為什麼』想要或不想要」,等到那個時候,妳所做出來的種種提議與決策,才會具備真正的「代表性」。
  是的,學生議會是肄業了,但我們依然在等待。
  等待妳們努力摸索出來的復學之路,不管那需要用上多少時間來對話,耗費多少力氣去學習,經歷多少掙扎與嘗試……
  我們依然在等待。
2013 12 29 一直在等待的 小跳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