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安方案通過，雨蓉宣布解散之後，孩子們紛紛散去，準備去上下一堂課。
蠻以為大勢底定，剩下的除了行政作業流程，像是確認住宿、交通細節，定票、安排出發以及回程時間等等，就是老師群要把目前只有概念的「階段結束儀式」討論出實際的作法來。
無數思緒在腦海翻轉，才離開集合點走下階梯，我的導生組孩子小佳（註）就攔住我：「小跳，期末活動我可不可以不要去？」
啥？
拉過椅子，就著教室的大桌子邊坐下，我把剛剛想到一半的後續工作先放一旁，開始和小佳聊聊。
「為什麼不去？」我有點狐疑的看著他，小佳一向是喜愛戶外活動的孩子，我是有預期會有孩子可能不想去，但從沒想過會是他。
「因為我覺得這個行程對我來說沒意義，我覺得我已經玩夠了，想要發展別的東西。」小佳認真的說。
喔？聽起來好漂亮的理由，我精神整個來了，開始拋出一連串的問題試圖釐清更多的細節：「什麼叫做沒意義？玩夠的意思是什麼？可以說的仔細一點嗎？然後你說你想要發展別的東西，是要發展什麼？你有計畫好要怎麼安排你的四天了嗎？」
小佳遲疑了一下，回答說：「就是，我覺得這樣的行程就是只有在玩而已，很沒有意義。」
聽起來好像很對又好像哪裡怪怪的，出於我對這個孩子的認識，我試探性的補問了一句：「那如果……改成去爬山或是單車環島呢？」
「那我就去！」小佳的眼睛亮了起來。
我在心中大大的嘆了一口氣：「照你這樣說，爬山和單車環島就不算是玩？」
「欸，不一樣‧‧‧」小佳有些心虛。
「不一樣在哪？」我平靜的追問：「你認為，關於海島你已經知道的夠多了？珊瑚礁你也看過了，海龜也不稀奇，反正一個島嶼不過就是那樣，還能有什麼？是嗎？」
「有點。」小佳說。
我搖頭嘆氣：「所以，你想告訴我的是，因為你覺得你已經懂很多了，一個島嶼沒有什麼可以再讓你學習的，所以你不要去？」
「對。」
「你太傲慢了。」我開口回應：「你浮潛過，看過珊瑚礁，但你知道一個熱帶的島嶼、洋流、珊瑚礁和魚群的關係了嗎？你能夠辨認不同種類的珊瑚，明白他們在不同的海域、不同的海水溫度下的發展？認識他們會出現在什麼樣的海域？和沙灘以及沿岸的關係又是什麼？一個島嶼的發展和當地海洋的關係是什麼？生活在這個土地上的人們，他們又是為什麼選擇這裡，因應環境的限制，又會有什麼文化上的特性？這些，你都自認為清清楚楚，沒有任何可以學習的嗎？」
小佳呆住了，囁嚅了半天，才開口回答：「沒有……但是我就是覺得不想去……」
「那你想去哪？」我聳了聳肩，換個話題。
「如果是爬山或是騎腳踏車我就覺得可以啊！」小佳說。
「那，你為什麼不提方案？」
「我提了又不會過！」小佳嘟噥著。
「你試過了嗎？」我追問：「這次期末活動規則是公開競案，你為什麼沒有提出過你的方案來說服大家投你一票？」
「因為明顯就是不會過啊！」小佳稍稍為提高了聲音，有點生氣的說。
「所以你就放棄了？」我歪著頭看著他：「那麼，你知道望安方案本來是不會過的嗎？」
「不知道。」孩子搖了搖頭。
「望安方案，我早在第三週的時候，就透過師徒小組和一些吃飯聊天的時候放過風聲，測試大家的反應。」我慢條斯理的解釋著：「那個時候得到的反應，就是發現經過上學期的東莒行之後，幾乎參與東莒行的人都聽到外島就吐血；當時我就有警覺，如果直接推出望安方案，幾乎肯定會有一半的小孩直接投反對票。」
我一邊說著，剛好一個參與過東莒行的孩子路過，好奇的問我們在聊什麼，然後坐下來聽我們談話。
「然後兩週前，期末方案可以提案競案的消息放出去了，我打聽到駿良的小組提出台北方案，我心底就想完蛋了，台北方案一定穩過的。」
「為什麼？」小佳被我引起了好奇心：「我才不想去台北！」
「你不想，但是很多人都想。我們班上其實大部分的孩子都是比較喜歡都市，不喜歡戶外活動的。更別說天氣這麼熱，還要到一個沒有遮蔭的島嶼去。」我說：「但是，最後卻是望安方案勝出，你認為為什麼會這樣？」
「不知道。」小佳搖了搖頭。
「你知道我針對望安方案準備了多久嗎？不說別的，光是今天這報告，我昨天晚上就準備到凌晨三點，安排好每一張投影片的順序、標題、以及想好要怎麼說話，怎麼引導大家的思考。」我看著小佳瞪大的眼睛，神色自若的繼續說了下去：
「我知道班上很多人想要吹冷氣、逛博物館，所以我告訴他們這裡有一座綠蠵龜保育館；我知道如果一開始就直接說3000元，大家就會覺得很貴；所以報告旅費的時候，故意先說出沒有折扣過的金額5500元，再告訴大家最後只要付3000元，用這個對比製造出很賺的感覺。我知道經過東莒行最後一晚的狂風暴雨之後，大家看到帳棚就會聯想起在風雨中撤退避難的經驗，所以我們商借了學校教室，告訴大家不用睡帳棚，你也聽到大家聽到這個消息時的歡呼聲了。」
「有的孩子不喜歡大自然，喜歡歷史人文，所以我報告中提到了這裡有具有歷史意義的古老聚落；有的人喜歡小組活動不喜歡大團體，所以我們行程大部分時間是揪團行動，只有一晚是大團體。參加過東莒行的人很害怕天氣不好，我也從氣候資料說明了澎湖夏天基本上天氣都是很穩定的──只要沒有颱風的話；我甚打聽到花蓮方案要去七星潭，就透過說明會的圖片，讓大家知道七星潭玩水很危險、望安比較安全，表面上是解說但實際上是偷扯了花蓮方案的後腿。」
我看著小佳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本來過的機率最高的是台北方案，望安方案其實是不會過的；但是我針對那些可能不想去望安的人的需求，花了很多力氣去了解、然後在報告中提出可能能夠滿足他們需求的方式，最後說服了大部分的人轉向這個方案；當然，我沒有辦法照顧全部的人，像是你的需求就是沒有被我照顧到的。可是，我要問的是，你口口聲聲說反正不會過，那你到底針對你的方案做過了什麼努力？你到底為了讓你的方案被接受，做過了哪些努力？你有有沒去了解過別人的需求，了解別人為什麼不會接受，有沒有其他的可能讓他們接受或者轉變立場？還是，你的方案只顧著讓你自己爽，完全不管別人喜不喜歡？如果你根本就沒有做過任何的努力來爭取你的方案被認同，我為什麼要相信你現在說的，你想要發展其他的東西？」
小佳氣勢整個縮了下去，無言的搖了搖頭。
坐在一旁旁聽的孩子點了點頭，補充說明：「我也是一開始根本不想去的，但是聽小跳報告完，就覺得好像很好，我也可以去。」
小佳低下頭，整個無話可說。
「提出你的期末方案和計畫，在明天之前說服我。」我輕輕開口：「如果你做不到的話，我也沒什麼理由相信你能夠好好安排自己的期末活動，就這樣吧。」
小佳並不是個案。
望安方案通過，確實是幾家歡樂幾家愁；支持的孩子歡天喜地，但不喜歡的孩子，則醞釀著出走自組方案，或是直接請假在家四天，或是直接淚灑會議，各種狀況紛呈，讓老師群應接不暇。
面對這樣的現象，已經聚成小團體的直接由導師下去跟隨引導，要是評估依據孩子狀態獨立出團好過集體方案，那就讓他們獨立無妨；個案則回歸個案處理，學校立場當然是希望全員參加，但這並不具有強制力，只要家長同意並且能夠自行安排孩子四天三夜的期末時間，我們也不可能真的強制孩子參加。
競案會後的兩天，暗湧達到最高。
除了和小佳的會談，我也在這一天輪到我主講的生涯專題中，以「代價」當作主軸，談了我的生涯發展故事中，為了自己能夠隨心所欲的活著進行的種種努力，以及面對自己的種種限制時採取的行動。
最後我刻意的把期末方案我在背後進行種種操作當做例子拿出來談，像是電影製作特輯一樣的公開揭密，告訴孩子們：望安方案是我從上學期期末東莒結束之後，就開始思考的方案；實際上來說這個競案並不算非常公平，因為老師們已經準備八週了，而大家只準備了兩週。
「但要這樣說也不盡然對。」我攤了攤手：「期末活動能夠自己提案，這在上學期就已經有過前例了，新竹行的兩組都是自行提案的，換個方式說，大家都知道可以提案，只是我比所有人都還要更積極的在準備而已。」
這場對話發酵的很快，沒多久，我就聽見本來想要獨立成團的孩子們私下聊天時，咕噥著說：「拜託！人家準備八週耶！怎麼可能拼得過？」
競案會兩天後，七月四日 ，第八週週五下午。
小道情報指出，試圖獨立成團的孩子們，發現不管怎麼精算，他們最想去的台北四天三夜的預算都不可能低於三千，經過討論之後，該團決議放棄獨立行動，回歸大班群的望安方案。
小佳沒有提案，認栽的開始把心思放回望安方案上。
至此，扣除少數幾個有個別需求請假在家的孩子，102學年度04學期的大班群期末活動，終於底定。
註：涉及個人隱私，出現的孩子名字皆為隨便取的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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