仟夜落盡: 四國遍路ーDay09：給遍路者的情書，其六

嘿　遍路者：

　　見信平安，我想你正在離開德島的路上，所以寫了這封信給你。

　　你還記得嗎？其實說起來也不太遠，不過就是半個月前的事而已；你決定好了要上路之後，曾經走過一小段遍路的好友思誠，跟你約在花蓮的咖啡舖子裡，送給你他的遍路地圖，跟你分享他所知道的各種路途上的資訊。

　　那時遍路的前輩小歐剛好在四國遍路同好會上介紹了一個位於遍路旅途中的廢墟咖啡店，你拿出了這份資訊詢問思誠，上網查詢之後，你們發現，這個咖啡店的位置在第二十二番與第二十三番之間，位於黃色遍路地圖之外，需要繞出遍路路線一小段，走出框外，才有機會遇見這個咖啡店。

　　你把咖啡店的資訊標進地圖本之後，望著前面那一疊頁數興嘆：「說不定我在走到這裡之前就放棄了呢！」

　　這段往事，我知道你記得，因為，這一天，就是你設定給自己的休息日。

　　也不過是一眨眼的光景，你已經在這裡了。

　　四國遍路第二十二番靈場　白水山　醫王院，遍路德島旅途的倒數第二站，你的第九天。

　　這一天，或許是上路以來累積的疲勞大爆發，也或許是前兩天橘子吃太多了，昨夜你幾番輾轉，雙腳怎麼樣都冷冰冰的暖不起來，反覆的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昨夜紮營的棚子，寺院僧侶特別把長椅搬出來讓你紮營

　　晨光把你喚醒，你起身收拾，寺院的女僧帶了來親切的問候以及一個麵包，成了你這一天的早餐。

　　你爬上長階，

注意到階梯上每一階都放著零錢，不確定是只有這個寺院有呢？還是過去幾個寺院也有但你從來不曾注意過。但這念頭也不過閃過一瞬，就從你腦海裡飄蕩遠去了。

　　在清爽的空氣裡頌讀完心經，

站在本堂廣場前眺望閃爍著靜謐光輝的城鎮，

你在一股難以言喻的嶄新心情裡，開始了你的這一天。

　　完成平等寺的納經，

你從地圖本上，確認了自己抵達了前往或者不前往廢墟咖啡店的十字路口；從遍路地圖的資訊來看，距離二十三番藥王寺約莫有二十公里的距離，還在一天內可以走到的範圍，但是，如果要前往廢墟咖啡店，勢必就得繞路而行。這一繞路，原本可以在今天完結的德島遍路，很可能就得拖延到明天。

　　然而，對一向喜歡自由的你來說，繞路與否從來都不是一個問題，看完地圖的你只是聳了聳肩，背起背包，就這樣踏出山門，走下階梯，轉身對著收留你一整夜的平等寺深深一揖，

起步往廢墟咖啡店走去。

　　儘管心情輕鬆，但實際上，你的身體負擔卻已經到了某種臨界點。

　　過去幾天日夜兼程上上下下的，為了追逐適合的紮營點，三不五時就超出自己預計限度的追加了漫長的夜路，負重移動的時刻，尾椎附近總有綿延的酸軟感糾纏著你；儘管你不斷利用改變身體姿勢的方式來因應，但到了今天上路時，進一步的身體警訊終於出現。

河流很美，你總是利用這種拍照的小縫隙來休息

　　你發現，伴隨著你每一步踏出的步伐，右腳腳踝的阿基里斯腱開始冒出不容忽視的疼痛感，左腳的前腳掌底中間，也一直有持續的微小刺痛點，像是有石頭卡在那邊一樣。趁著休息時間你脫下鞋襪仔細檢查，才終於確認不是襪子裡面卡了砂石，而是前腳掌中間因為連日行走，磨出了一顆細小的水泡。

　　然而這些都沒能阻止你繼續往前走，你試著調整背包、改變移動的重心，運用自己跳舞生涯所學過的各種技巧變化身體承受力量的位置，離開平等寺之後左轉走上了35號線，

穿過東山隧道，

踏上了遍路地圖之外的道路，

經過田園，

走過小鎮，

順著川流的溪水，

向海而去。

　　這一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一洗昨天鎮日的濕冷氛圍，走著走著身體漸漸適應上來，你幾乎遺忘了雙腳的不適，輕快的順著水流走過小路，銜接大路，

來到了車水馬龍的國道55號。

　　在偶遇的小商店裡你補給了食物，

出發時攜帶在身上的米已經在昨天全數用光了，幾經衡量之後，你買了幾顆馬鈴薯、味噌湯包，

加上即期的便宜麵包與巧克力，

把背包塞滿，才滿足的繼續上路。

　　沿大路而行，上午十點三十七分，離開平等寺一個小時五十分之後，名為大菩薩垰的廢墟咖啡店，終於出現在你眼前。

　　大菩薩垰咖啡店，半個月前的你還無法想像自己能夠走到這兒，也因此，看見咖啡店外牆的瞬間，你瞬間湧起了身在夢境般的不真實感。

　　但也有可能，是因為這一間咖啡店實在太夢幻了。

　　大菩薩垰咖啡店非常好辨認，遠遠望去就可以看見磚紅色的建築物，靠近細看，才發現整個建物全部都是用磚塊砌起來的；外牆、

車道、

階梯；

窗櫺是鑲嵌進去的古老車輪，

籐蔓蔓延在外牆上；

雖然是大白天，停車場旁的宮燈還是點亮著。

　　大菩薩垰四個字就鑲嵌在入口階梯一旁的牆上，

拾階而上，

通道意外的狹小，

廊道有著拱型的屋頂，看起來像是使用在什麼隧道工程裡的巨大鋼片。

　　你擠進狹縫，

推開門扉，

就這樣一步跨進古老的時光之中。

　　在角落的座位放下大背包，

展開服務人員送上來的摺扇菜單，

你拍照、

點餐、

到處拍照；

上路這些時日，這是你最像觀光客的一回。大菩薩垰咖啡店裡多半是原木桌椅，

你拍了些照，上傳照片，沒多久就等到了熱騰騰的餐點。

　　說起來，這倒是你這兩三天以來最正式的一餐了。

　　這兒的氣氛很好，餐點也相當可口，你幾乎是狼吞虎嚥的掃光了你的午餐，

滿足的捧著咖啡啜飲著，

飄浮的感覺逐漸淡去，你真實無比的感覺到，你，在旅途上，真真確確的。

　　休息之後你持續探索這間咖啡店，

整修這兒的主人匠心獨運，就連通往廁所的路途都是磚砌的隧道，

到底去哪兒生出這麼多磚頭呢？這疑問，直到你走出大門，

循著階梯來到建築的頂層，

發現了藝術家的工作室，

與工作室一角的磚窯，

才得到了答案。

　　咖啡店之外的空間，

比咖啡店裡更加精采，吃飽喝足休息到心滿意足的你背起背包，謝別店員之後，並沒有急著離開這裡，而是開始反覆探索每一條小徑、

曲廊、

層層疊疊的空間，

不熟悉的旅人一個不小心就會迷失在其中。

每一層階梯都銜接了一個奇幻的空間，

看起來有的地方是廢墟，

有的地方卻又像是重生到一半的世界，

時光的摧殘與手做的修復痕跡交錯縱橫，

像是藝術家與光陰的角力場。

　　你細細的巡禮，

最後覓到了建築物後方高處的停車場，

沿著磚造的車道，

迴轉著走出這棟古老與新生交錯的廢墟建築。

　　中午十二點半，你告別了大菩薩垰，往你的旅程繼續走去。

　　前往藥王寺有好幾條路徑可以選擇，車道的部份一路走國道55號；還有另外車道在半路岔出去，走比較靠近海邊的鄉道25號，通過一個海港城鎮；除此之外，還有一條看起來繞得更遠，幾乎都是山徑的遍路道。

　　兩條車道的里程差不了多少，你在路口沒有猶豫太久，念及之後數日都會走在海邊，你選了穿越山嶺的國道55號，放棄了靠海的車道與古老的徒步遍路路線。

　　然後，你就這樣踏上你的漫漫長路，六度，這是懸掛在你出發之後第一座橋上的電子看板顯示的溫度，陽光燦爛，卻是冷風沁骨。

　　也許是中午休息太久，又或者是吃飽喝足之後身體的倦怠開始噴湧而出，你走著走著，益發的昏昏欲睡。

然而，右腳阿基里斯腱逐漸加深的疼痛感，在停下來休息之後會顯得更加嚴重，於是你不得不減少休息次數，走得更慢一點。

　　這一路，於是顯得更加彌留。

　　你通過了距離寶戶一百公里的路標，這也差不多就是你距離高知道場第一所寺院的距離，

你迷濛著意識往前走，穿過木材場，

走過販賣機投了罐咖啡試圖提振精神，

走過沿著路蜿蜒的福井川，

在山與山之間的田野，

夢遊般的往前走著。

　　跨過小橋，俯瞰綠色的福井川溪水，你深深吸了幾口冰冷的風，才感覺自己稍稍清醒了些。

　　距離寶戶98公里，

你抵達了阿波福井駅，

一個關起門來完全可以遮風避雨的小車站，超完美的野宿紮營地點，

如果不是時間才下午一點半，你根本就想立刻躺平了。可惜，車班表上末班車的時間是晚上十點四十一分，距離此時此刻還有漫長的九個多小時。

　　在車站上過廁所，

欣賞完自衛隊漫畫風格的徵才海報（日本到底還有什麼地方不能用漫畫？你邊看邊想著。）

你沒打算多加休息，背起背包就繼續往前。

　　然後，你終於銜接回遍路地圖上的紅色遍路路線，在路旁出現了四國自然步道的案內圖，

這條路是遍路地圖本上的原始遍路道，

你無意繞路，僅僅在路口拍了個照，就略過了這個通往明神山的路線。

　　長路越橋，爬上緩坡，

在緩坡的盡頭，你迎接了旅途中第二個隧道「鉦打」；

這是一個旁邊設有人行通道的隧道，堪稱是你人生目前走過最友善行人的人車共用隧道。

短短301公尺的隧道，不知為何，卻讓你在穿出隧道之後，有著恍若隔世的奇異感受。

　　第三號遍路小屋「鉦打」（註）

就在離開隧道口不久之後，前往彌谷觀音岔路口之後不遠處，

你只是停下來拍了幾張照片，就繼續往前走去，

一來時間尚早，二來這小屋中置樑柱，根本無法在內紮營；

陽光燦爛，風景無敵，

然而一步一抽痛的腳踝，卻讓你的午後成了一場漫無止盡的旅途。

　　第三座隧道，短短175公尺的福井隧道，就在通過小屋之後不遠處；

隧道的另一頭是一小片針葉林，

感覺上每通過一回隧道，就換了一個不同的世界似的。

　　你走過前往藥王寺最近的捷徑日和佐道路，

失望的發現他是一條行人與單車禁止通行的自動車道，

儘管你很想攔輛便車就直達藥王寺，但這個時間，這裡無人無車，

你漫步走過路口，很快的放棄了這個妄想，繼續面對你的現實世界。

　　午後三點，陽光斜四十五度的灑落，

你在路旁再次遇到一個休憩所，

沒有停下來休息，你撐著登山杖邁著步伐，

一步步踏上漫長的緩坡。

　　等待在盡頭的，

是230公尺長的星越隧道；

穿過隧道，

也就同時離開了阿南市，

來到了藥王寺所在的美波町。

　　迎著下坡的午後斜陽，你知道，這路途才剛開始。

　　通過星越隧道之後，

是漫長的下坡道路。

下午四點，冬日北方陽光落得早，已經在山的那邊等待歸去，

你迎著夕照，一步步踏向你的遠方。

　　是的，遠方，這是你遍路之前，上路之後，始終存在心裡的，對於遍路奇妙的觀感。你並非教徒，一直以來，你用你自己人生所遇見的一切，構築出屬於你自己的信仰，這信仰成為你面對世界的骨架；也因此，這趟旅程於你而言這並非朝聖之旅，而是一趟試著踏上他人走過的路徑，藉著其他宗教不同的修行方式，來尋求自己找不到的答案的旅程。確切一點的說來，你更像在切磋：與遙遠的，逝去的千年時光切磋、探問、透過穿過時間留存到現在的軌跡，去問，去感覺，去體會與摸索。

　　你說這是遠方：空間上的、時間上的；或者以我的說法，這遠方無疑更是你心理上的：到不了的、要不到的、看不見出口與終點的。

　　然而，儘管如此，你並不絕望。

　　我一直喜歡你的不絕望，你知道嗎？那真的可以帶你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